不是一行事情,金启庆这个担子恐怕还要多扛几天,“就算要辞职,也麻烦老哥去跟陈先生辞,兄弟是万万没有那个资格的。”
金启庆半信半疑,心情转好一些,老妈子端了壶茶出来。
金启庆说从喝茶就能看出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没有现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壶满是茶叶的茶卤,这一整天喝茶都用这个兑,温度浓度都刚刚合适。
何天宝礼貌地奉承:“早就听说北平人会生活,真讲究。”
“民国都改良了,要说讲究,那是前清的时候。”
金启庆又说起北平人过夏天的讲究,怎样在四合院里搭凉棚如何在井水里冰西瓜炸酱面要准备多少样菜码。
这时电话响了,金启庆说了两句,满面笑容地对何天宝说:“人找到了,弟妹从大栅栏后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么走到宣武门外去了。”
何天宝接过电话,何毓秀从胡同里走出军警的封锁线,在宣武门外一家饭庄子借了电话报平安。
金启庆让辉子开车去接她,然后直接送到宅子去。
金启庆又对何天宝说:“听说贤伉俪要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在东城赁了个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过,还租了家俱--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打电话让他来换,家俱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宝谢了金启庆,就要告辞,也去安置。
金启庆坚决挽留:“这种事情让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来乍到,我是一定要给你洗尘的。酒我都准备好了,不是新货,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自家酿的绿茵陈。”
何天宝知道北平风气男尊女卑,对待妻子要如衣服,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说:“让金启庆见笑,内人年轻,小弟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再来叨饶这顿酒吧。”
“新婚燕尔,明白明白。”
金启庆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说:“辉子,你和何先生一起去,送了何太太到宅子之后,一定要把何先生给我拉回来。”
联络站这部老爷车极难发动,辉子弄了半天车子除了发动机不响哪里都响。
何天宝帮忙鼓捣,他虽然不懂修车,但是会察言观色,怀疑这个辉子是受了指示拖延时间,故意不发动车子。
何天宝嚷嚷不耐烦,说要坐洋车去,辉子不肯,说那成何体统,而且他回来也不好交代。
“什么叫体统?我媳妇儿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人生地不熟的……”
何天宝语无伦次,他开始时是演戏,说到后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竟是真情流露。
刚巧就在这时,车子好容易发动起来,又不断遇到日伪军警的哨卡,伪警察还好,日军对于他们从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种通行证根本不认账,还是要仔细检查。
从六国饭店到宣武门外不过三五里路程,他们四十分钟之后才到。
何天宝一路上心急如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声骂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东洋倭寇……”
辉子安慰他:“快了快了,这都是大栅栏那场枪战闹的。”
何天宝忽然问:“大栅栏到底谁打谁问出来了吗?”
“是日本人设伏抓抗团的学生……”
辉子随口答应,话说了一半忽然察觉自己失言,作为一个司机,他知道得太多了。
何天宝冷笑:“你们这跟自己人装神弄鬼的,是谁的意思?周佛海还是李士群?”
汪精卫的情报系统创建于租界极司菲尔路76号,人称“七十六号”,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其实里面一片混乱,前后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群三个头子,这三位都不放心别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亲随手下,互不信任。
何天宝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卫夫妇直接看中的,七十六号的三巨头估计统统在猜疑他们。
何天宝打听过,这北平联络站当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后来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群接管。
不管辉子是向周李哪一个汇报,都不会信任他这个“越南仔”。
辉子保持着那种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说:“您是搞政治的,我们是搞情报的。这些事情不告诉您与您有好处。”
何天宝冷笑:“最好是这样,如果我媳妇儿少了一根头发,你就小心了。我对付不了姓金的,但未必对付不了你这么个小喽罗。”
听了这话,辉子有些含糊,把车子靠边停下,陪笑着说:“这不关金大爷的事,我跟南京的联系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会儿两位就能团聚,保证太太无惊无险。”
“有惊无险?什么意思?”
“我们斗胆,要考验何太太一次。”
何天宝愤怒地问:“既然你们已经吓唬过我们一次,为何又要单独吓唬我太太?”
辉子说:“我们也是小心谨慎--这次枪林弹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从大栅栏穿过军警的封锁线,走到宣武门外去。虽然可能是赶巧了,但是我们确实不放心。”
“那你们要怎样才放心呢?”
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何天宝。
何天宝接过来看,是颗演戏用的空包弹,他装作不懂,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拿颗子弹吓唬我吗?我既然敢顶着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干革命,就不怕杀头掉脑袋!”
“何先生你误会了。”
辉子又摸出一颗子弹递过来,解释:“这样的才是真的子弹。我们一会儿用的子弹都是去掉了弹头的。”
何天宝面色阴晴不定。
前面忽然响起枪声。
何天宝跳下车子,站在路边看,心脏彷佛要跳出胸膛。
他们的车子停在骡马市大街边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外大街的交叉口,一个短发女子跑过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着把短枪,边跑边向后开枪。
何天宝觉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细辨认,她右脚的鞋袜似乎染成了红色,应该是受了伤。
何天宝望着姐姐,脑子嗡的一下变成了蜂窝,无数念头乱纷纷呼啸来去:是谁在跟姐姐交火?军统的人、北平的人还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了,但是暴露到何种程度?我能不能撇清关系继续潜伏下去?耳边传来哢哒一声轻响,是手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何天宝转头看,辉子也下了车,双手握着手枪,两肘架在车顶上,看着何天宝。
何天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可能唯一的机会,他本该立刻制服辉子,夺车救姐姐的,只是这个他冷眼看辉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辉子的脸上仍然挂着北平人的温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铐,放在车顶往前一推,手铐滑到了何天宝这一侧,说:“何先生,我还是那句话,真金不怕火炼,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
何天宝拍车顶,厉声说:“你好大的胆子!”
“听说何太太是留洋回来的女学生,怎么会随身带着手枪?我今天就算是冲您开枪,上海的人也不会怪我的。”
“谁说那是我太太了?你自己不是说了,日本特工在抓抗团的人。”
辉子憨厚地点头:“既然这样您就更不必担心了,别让我难做。快戴上手铐上车,不然等一会儿日本人来了,我就只能先斩后奏了。”
何天宝就是想拖到日本人来,没想到辉子竟然要当场枪杀他。
这个叫辉子的特工比他这个双重间谍要强多了,一派和气却能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正在僵持,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天宝!”
两人转眼去看,一个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边,化着浓妆,鲜红的嘴唇又惊又怕地颤抖,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正是早上何家姐弟在大栅栏见过的那人。
那女人飞跑过街,扑到何天宝怀里,用后背挡在他胸前,转头冲辉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枪对着他……你们……你们北平还有王法吗?”
何天宝先是一楞,本能地用手揽住那女人的背,软玉温香抱个满怀,那女人低声说:“不想死就假装我是你媳妇儿。”
女人因奔跑而喘息,里着乳房的丝绸摩擦在何天宝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间知道了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转身拦在何天宝身前,展开双臂,怒视辉子,像只保护幼崽的母兽。
何天宝痴痴地看着眼前乌云般的头发。
何毓秀也看到了何天宝和那个女人,楞了一下,向他们举起枪。
辉子举枪要打何毓秀,何天宝挺身向前,用左边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辉子的枪,何毓秀恨恨地看了何天宝一眼,转身逃进了一条胡同。
几个骑自行车持枪的便衣追过来,朝着胡同口里乱开几枪,跟着追了进去。
辉子看何天宝,何天宝恢复了急智,低声说:“你想暴露身份吗?”
骡马市不算繁华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些看热闹的人。
辉子迷惑地把手枪藏进袖口,问:“你是……何太太?”
何天宝终于回过神来,哼了一声:“废话!”
辉子问:“那刚才那个开枪的女匪徒是……”
何天宝看着他,不回答。
辉子尴尬地合上手枪的保险,避开周围人的目光,插回腰间,走过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场误会,实在对不住了。两位请上车,上车再说。”
那女人说:“我不坐他的车!”
何天宝板着脸对辉子说:“郑先生很抱歉,内人今天受了连番惊吓,我们就先告辞了,其他事情改天再细说。”
辉子倒也光棍,点头说好,殷勤地说:“两位稍等,我去叫洋车。”
何天宝说:“不用麻烦了,谁知道你在车上又搞什么名堂!我们自己走路去--你喜欢盯梢就跟着!不,我劝你还是抢先到饭店去检查我们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里藏着重庆的特务!”
辉子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说:“是我鲁莽了,我明儿上门去负荆请罪!我们给您备了房子,在金鱼胡同24号,行李这会儿应该已经送过去了,这是钥匙和地址。”
何天宝不说话,板着脸接过了钥匙和纸条。
辉子灰溜溜地开车走了。
那女人挽着何天宝走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进胡同女人就放开了手,一个人走在前面。
中国女人穿着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摆动,绣着红色花朵的乳白色绸布在浑圆的臀部周围紧绷。
看看四下无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宝,浓重眼影包围的双眼中百感交集,粉脸上作出一个勉强的笑:“小宝你好。”
何天宝面无表情:“阿妈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