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他独自出门,华灯初上,敷岛区和和顺区一带灯火通明,越往满洲人聚居区走,光线越暗,渐渐的,连照亮的路灯都没有了,走到那个熟悉的巷口,远远的,棺材铺亮着灯,他陡地停住,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不光棺材铺,整条巷子的灯都亮着,这不正常,这条街上都是做小本买卖的铺子,不会舍得在没有生意的时候点蜡,敢这么照明的,只有日本人。
他转身往回走,夜风飒飒,脑门上却出了汗,这说明什么?老马出事了,被叛变者咬出来了?还是……他左脚绊了一下,被抓的就是老马?
回到家,他坐立难安,吴妈已经休息了,他几次想去敲她的门,都忍住了,现在情况并不明朗,还不到贸然“窜线”的时候。
几乎是瞪着眼睛度过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往陈醉办公室摇电话,还是范秘书接的,操着一把疲惫的嗓子,更多的不能问,钱文正只是问先生好不好,大概几天能回来,需不需要送什么东西。
“主任昨晚通宵了,我们都陪着,”范秘书好像在啜粥,吸溜吸溜的,“今天一早去的关东局,这几天应该都不在部里。”
关东局。钱文正放下电话,在宪兵队司令部旁边,南面是宪兵队宿舍,西南是日满军人会馆,北面不远是警察署,西面有海军司令部、旅团司令部,这么个要命的位置,强攻是不可能的。
整整一天,他心急如焚,时不时就想起陈醉的那句“尽快弄死”,万一被抓的真是老马呢,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神经质地搓手,陈醉还说什么来着?“免得再往外咬”,如果真让老马咬,他会咬谁?
倏地,他出了一身冷汗,慌张地站起来——他不能坐以待毙。
给陈醉收拾几件衣服,把吴妈刚做好的晚饭装进提篮,他冒着夜色出门,关东局一带,他刚到新京熟悉情况的时候去过,站岗的哨兵荷枪实弹,检查过良民证,他很聪明地报了药师丸的名字,然后等待。第一回递出来的消息是让他走,钱文正料到了,非要用岗亭里的电话和药师丸通话,日本兵碍着药师丸的身份,给他接了,听到电话那头傲慢的声音,他的心安了一半:“太君,是我,阿福!”
药师丸的态度不算好,但不坏,远远的,能听到一点吼叫和嘶喊声,钱文正无从分辨那是不是老马,只哀求着:“太君,我给他……”他用了“他”,而不是“先生”,一个不算暧昧,但引人遐想的字眼儿,“给他带了两件换洗衣服,还有一口家里饭,你看……”他的声音小下去,“让我进去看他一眼,行不?”
猛地,药师丸哈哈大笑,嘲笑这个漂亮的支那人,嘲笑他被自己的同僚玩弄,和他妇人般的顺从和扭捏:“阿福,”他觉得有趣,有趣到想看一看这个人面对陈醉时的样子,“怕不怕血?”
“……血?”钱文正显得意外而胆怯,惹得药师丸兴味更浓,“电话,给哨兵。”
他们让他进去了,由宪兵领着往机关楼深处带,很快到了审讯室,和想象中的阴森恐怖不同,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以至于那些鲜血、哀嚎和背叛,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先看见陈醉的背影,白衬衫挽到手肘,背后汗湿了一块,脸颊边漫着香烟燃起的白雾,在他对面,钱文正见到了老马,拴在刑架子上,身上没什么血,但肚子两侧塌进去,应该是打断了肋骨,内脏可能已经破裂。
“还没招吗!”药师丸踏着地板问,陈醉回过头,看见钱文正,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和他一样瞪过来的还有老马,四目相对的刹那,钱文正乍然头皮发麻,那个眼神,痛苦迷茫,让人觉得他撑不住了,难免要做个抉择……
果然,微弱的声音在木炭嗞嗞的燃烧声中响起:“红线同志……”
第二十七章
所有人都愣住,药师丸第一个反应过来,错愕地指着钱文正:“你说的,是他?”不用他布置,立刻有宪兵从两边过来把人摁住,提篮翻下去,温热的饭菜掀出来,撒了一地,“他的代号是,红线?”
太快了,快得钱文正措手不及,他不是没想过被咬出来的可能性,但那个人是老马,戴圆眼镜的老马,告诉他“保护好自己”的老马,义正言辞代表组织委派任务的老马!他怎么可能……叛变真的就在一瞬间吗?
他只能装傻,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挣扎着叫喊:“我……我不知道什么红线蓝线,先、先生,救我!”
陈醉呆立在那儿,本来就白皙的脸褪尽了血色,一听到“同志”两个字,他什么都明白了,那些似有若无的撩拨,那些青涩狂热的探索,那些掏心掏肺的诺言,都是假的,这个面孔漂亮、柔情蜜意的青年,只是gcd派到他身边的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