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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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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月总觉得那还是一个炎热而玫瑰盛开的午后,细青穿着淡红大山茶花长衫,腰间带一条紫血色丝巾,穿一对崭新而令她极为痛楚的月白高跟鞋,她抬起头来,站在门前,低低的说:“爸爸,我还不想结婚。”门却“砰”的关上。细月便“哇”的哭起来,从门隙抽出她血红的断甲。她便叫“姊姊”断甲从新生长,但她的小指便从此有了一小截裂痕,如同长了月亮。她想念的时候眼泪便滴在月亮之上,以致挂在空中的月亮和姊姊,便给她一种忧愁的意思。赵得人便时常抚弄她指上的月亮伤痕,使她以为生命的创伤得到安慰,动了寄以终生的一念。其后生命有极顽强的轨迹,不由她说好还是光采不光采。当她站在细青门前,举起手来,只觉得酷热与痛楚,这却是个下雨而阴寒的大年夜,那一定是时间没有如她想像一样过去,她便良久没法按下门铃,只好对赵得人道:“你待儿见到我姊姊妹妹,可不要吃惊。当没事好了。”

    细容站在厨房门口看细青扯鸡丝熬瑶杜鱼翅汤,细青的发已经开始白了,还得载着老花镜片切东菰丝,趿一双略脏的粉红天鹅绒拖鞋,颈旁都是细细的摺痕,双眼微微浮肿,传来酒精和茉莉花香的气息,一掀起煲盖,镜片都是模糊一片,细容没载眼镜,也觉得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像代替谁,在流眼泪。眼泪只属于年轻日子,细容已无法记得上一次流眼泪的日子,那一定离她已经非常遥远,她便抹一抹脸,道:“姊姊,我们都开始要戴老花眼镜了,到时候了。”细青别过脸来看她,和她一样的细长眼睛,最严肃的时候也像风情万种,但要让细青风情万种的人与事已经和年轻日子一起离开,她的封了尘打了摺的美丽也没了理由,只有细容还在,像30年前的桃花。细容在花前点了她少女的第一凝胭脂,擦了点花露水,抬起头见到自己一双细长眼睛,冷冷的看着自己,自杀的人的冷酷眼睛。细容给自己吓了一大跳。镜里的人开口道:“嘿嘿。大了大了。你可别胡乱给人搂搂抱抱。”细容随手将花开富贵景泰蓝花瓶拿起便摔向镜里,听得细青“哇”的一声哭叫起来,细容才猛然醒觉原来不在照镜:她和细青这么像,但她多么恨她。二胡在身后悠悠的奏起。紫嫣红开遍,都附与颓垣败瓦。30年的桃花,一样盛开。“我们都老了。”细青说,抹一抹额上的白发,呷一口甜樱桃酒。“替我脱一下果子壳,海参软了没有?”细容接道:“在墨尔本住了10年,就从来没吃过海参。”随手开始格勒格勒的敲栗子壳。

    细眉此时和细容的女儿囡囡坐在客厅里,电视和镭射唱机都开动,囡囡戴着镭射耳筒机吃薯片在打电子游戏机。细眉在修补一只袜子,不过袜子根本没破,她专心的补完又补,门铃响了又响,她们还在客厅里没动。细容一手拿着栗子,湿漉漉的,一手在围裙上拭抹:“囡囡,囡囡,如果火警,你一定会戴着耳筒拿着电子游戏机给烧死。”边去开门。细眉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便很静,周家姊妹以为她听觉有问题,陪她去看了不下十个耳鼻喉医生,直到细青将帐单寄到各周家姊妹家时,姊妹们问医生说是甚么病,细青说所有医生都说细眉没有病,没有病要我们每个月付万多元医药费,细月,细玉,细凉都在埋怨,连细容也打了几千元的长途电话来查问,细青方决定不再带细眉去看医生。“她只不过是不快乐,像我们年轻时不快乐一样。不快乐不是病。”细容在长途电话说。细眉也就这样搁了下来,没去上学,也曾去上了一两天快餐店的班,给人辞掉,细眉也没解释为甚么。又去当过洗碗工人,打破了人家所有的碗碟便留在家里,自此容颜便没有改变,已经25还是10年前模样,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只有15岁。

    到后来才发觉她有轻微精神病。

    细容去开门,经过细眉身边便像经过一个噩梦,便十分想念细月。细容和细月不见得特别要好,细月从少便不像她们,她蹦蹦跳跳,跟普通小孩一样活泼,周家姊妹数她最正常,念完大学做了两年行政人员训练生便去伦敦念个工商管理学位,回来在上市公司当主席的行政助理,天天工作14小时,害得姊妹们老耽心她的婚事,她两年前到墨尔本开亚洲经济会议顺道探细容,细容特地弄了一桌子中国菜,让细月结识一个在墨尔本现代艺术中心当经理的香港小伙子,细月却一边吃饭一边谈长途电话,报告会议进程,又提议做进口羊毛地毡的生意,膝头电脑敲得啪啪响,吓得小伙子甜品还未吃便“不敢打扰”的告辞。

    细容发了一顿脾气,将未吃完的菜统统倒掉,骂她“你老了电脑会给你倒水盖被么”细月驳道“私家看护菲佣一样可以倒水盖被,我可不要像你一样,离婚收场”

    细容气得发抖,拉开大门叫她走路,细月午夜匆匆收拾行李,凄凄凉凉的拖着在林肯街找酒店。翌日开会心神恍惚,午餐后却见到细容穿一件大红棉袄像唐人街阿婶,在大堂黄着脸在等她。细月十分歉疚,走过去,抱着她,叫她“姊姊姊姊”细容轻轻抚她的发。原来已是两年前的事。现在细月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当初为这些事呕气,十分无谓,可不知细月现在身体可曾好些,在墨尔本时她就皮黄骨瘦。

    打开门就见到细月细细长长的周家姊妹眼睛,划了斜斜的眼线,戴一双七八十份的粉红钻耳环,配一只粉红方钻戒,穿一件华沙齐的毛毛短夹克,牛仔裤,足踏一双古齐腥红京皮鞋,细容混身打量细月,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静了下来,一会方道:“妹妹越老越漂亮了,姊姊们不行了,老了,也古老了,落后了。”

    她口中的姊姊们是连细青在内的。细月脸红耳热,知道自己打扮得过份好了,随即陪上职业性的笑容,像平日开会对待客人:“那里及姊姊。如果我到了姊姊这年纪,及得上你们一半,我不知会如何快乐呢。”细容便将细月拥入怀,紧紧抱着,见得赵得人,便放开了细月:“这一定是男朋友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赵得人有点尴尬,难以决定好不好握她湿漉漉又沾了鸡油的手,就这样打个招呼或是怎样,细容已经将转身走了:“呵呵呵,小月要结婚了,大姊,小月要结婚了。你的粉荷锦绣可以拿出来给小月做件礼服。”

    细容穿着细青的一双旧拖鞋,嗒嗒的拖到厨房去,细青一身还是栗子壳,脸上沾了桂花糖,双手漫着芹菜的香气,嗒嗒的穿着一对粉红天鹅绒拖鞋走出来,嘴唇半红半开,看不出年纪的一双细眼眯着,笑微微的,道:“好了好了,细月有着落了。”

    细月也笑着,拉着赵得人道:“我又不是月下货,担心甚么没着落。”细青勤勤的凑上来,一件薄纱小衣拂上了赵得人的胸前,细月一皱眉,仍然满脸笑容,顺势抱着细青,说:“姊姊我给你买了点小东西。”便推开了她,打开了表盒。“呵呵,你破费了。一年半年没见,你又升职了。”便笑嘻嘻的将表戴着腕上,表面的小钻石闪着微小的光。“细月,让姊姊给你做礼服,量量看。”说着便将双手放在细月的双乳上:“果然受到滋润,益发丰满了。”赵得人看不过眼,伸手挡着细青,细容已经接过她的手腕去:“多漂亮的腕表呀,可是卡地亚?”暗地向细月一笑,细青接道:“不会是冒牌货吗?”细月如释重负,道:“盒里有证明书。”

    赵得人轻轻的搂着细月,心里生了怜惜的意思。赵得人立在客厅里,抬头是盏老旧的水晶灯,水晶已经发黄,一套褪色的仿路易十五金沙发,墙上挂着老虎皮,一支长银剑,一副武生行头:龙头绣金高靴,金黄斑雉尾,蟠龙双凤吉祥如意锈金袍甲,银枪一支。下面搁一个28大电视机连卡拉ok音响系统,旁边开一张麻将台,散了一地的烟灰。赵得人觉得像走进甚么精神分裂的病人的牢房;有甚么不协调的,激烈的,虚假造作的情感,正待发作;便不由得心里发毛,跟细月说:“这屋子好冷呢。”在客厅里织袜子的年轻女子,冷冷的看他一眼,便去将电视的声浪扭得挺高,电视正播着狮子猎杀绵羊的纪录片,绵羊的骨头在阳光下发亮,狮子将绵羊一直拖回窝里去,血路在雪地里缓缓展开,广播员说:“快乐,幸福,充满爱的啤啤世界。”原来已经在卖婴儿奶粉广告。细月去将电视声浪调低,对女子说:“这是你未来的姊夫。”又对赵得人说:“不要怪她。她是细眉。”细眉将织针刺到手心去,流了血。

    “想人生好似春梦模样,不过是烟花中,作乐一场。请呀──”声音沙哑“噗”的便没有了,细青在厨房喊:“囡囡,不要玩公公的留声机。”赵得人方见墙角的喇叭留声机,唱盘沙沙的转动。“那是秦仲卖油,是一部出头戏,我父亲最喜爱的戏文之一。”细月解释。“呵,我倒没跟你说,生前父亲唱戏。唱文武生。”顿了顿,又道:“问题是,唱得太逼真,生活跟戏分不清。”赵得人想问,想想又算,便沉默下来,随便翻看时装书,十分古怪的旧时装,连杂志的编排字体都是旧的,翻开封面,是1973年的妇女与家庭,便不由有点不安,说不出来,为甚么。

    细容脸上沾了生粉,站在厨房,问细月:“应该怎样告诉细玉,连你也要结婚了,你多大,有没有33?”细青在厨房里道:“连你都43了,她怎会只有33?我长她10年,应该有36了。”细月便道:“你记错了,大姊,少你10年的是细玉。”细容道:“不不不,你应该是33。母亲刚生下你后便出走,那时我和细玉去林医生家找她,她一心软便回来,那时我刚10岁。”“这样我记得让人抛在黑暗的角落,有人说话,有人刮我一巴掌,有人抱我,我还不满周岁么。不可能,怎可能有这样早熟的回忆。”细月说,边将留声机盖上:“父亲的遗物还在么。屋子小,你还是把垃圾弃掉吧,留着留声机,半夜放着,多么像鬼屋。”这时门铃响起,细月吓一跳:“会不会是细凉呢。”又向赵得人道:“细凉是妹妹,推销专家,最近专销的是希望、爱、及人生意义。”赵得人皱眉:“甚么?”进来的是一身火红运动衣衫的女子,奇怪地穿一双细金高跟鞋,叫做细玉。

    “你怎么了,穿得愈来愈像妓女。”细容劈头便道。细玉背着3个大购物袋,在其中一个掏出了一只举重哑铃,道:“哎,对不起,弄错了。”再从第二个大袋掏了一只枕头来,说:“大姊,你不是怨细凉给你弄的磁枕让你枕得?我给你买了羽毛枕。”又从第三个大袋掏出来:“我给细眉买了一个星期的尿片,她可好些了?”

    细青便扯她,示意赵得人在,细容又啪鞑啪鞑的回厨房去,倒是细眉抬起头来,叫她“玉姊。”那件事发生后细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一个月没出房间门口半步,还是细玉给她送的饭,给她念当天的报纸,替她按摩。待她决定出房间门口细玉便给她收拾书包上学。那时她们差一级,细玉念中四细眉念中三,当天上学细玉便要接她回家因为她在课室撤了尿。“她有病。”学校修女们说,细眉记得那是校园中凤凰木盛开的季节,蝉鸣吵得不得了,带细眉回家后细玉回校练习游泳,在池水蓝色的盛夏,她流了眼泪。那时她十七而细眉才十五。现在细眉已经30岁。

    打从那个凤凰木盛开的季节,细玉忘记了少女日子,天天都在练习,成天不在家,练习到蓝水池灯火通明:90度直角插水,二周半侧翻。直到20岁参加亚洲跳水锦标赛折断了左脚小腿骨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少女时刻,在医院那二个半月她才想到原来人生活着除了游泳跳水比赛考试上学还有其他。她带点讶异与陌生进入女子的青年期。他从来没怀过春就已经长大。细眉也就在那个季节停留在惊怯安静的少女期,成了正常生活,她可没记起原来细眉有病。“下星期该来我家住了,你有甚么想吃的?”细眉此时却“哇”的哭出来。“一定是细凉来了,细凉一直是细眉的死对头。”

    细容笑说,拿着九套碗筷在数:“好像只得八双半筷子,哎,这不是细月你小时候用的象牙银筷?要不要拿回去?”细月摇手道:“不不不,象牙是。违禁品,不环保,况且现在多吃西餐,用刀叉。”细月又笑说赵得人说:“细凉特别不喜欢她姊细眉,细青和爸爸要她照顾她,她便常常作弄她,用塑胶蛇吓她,给她吃纸,骗她是新式点心。细眉因此对细凉特别敏感,一次细凉在街头给人打劫,细眉已经睡了,忽然哇的哭起来,一味的叫细凉的名字。”

    这时叮当的响了门铃,囡囡去开门,站着的是一个短发女子,细长眼睛,恐怕就是细凉。“肚子很饿,有吃的没有?”细凉边进来边喊,见到细容,哇的一声:“怎么了,你回来了都没有人告诉我。”细容望望细月细玉“唧”的笑了:“细凉,你做了甚么,她们都不敢找你。只支派细眉打电话给你。细眉你知道的”

    细容见细凉打扮得广告女郎似的,仙奴耳环仙奴假金颈炼,一套仙奴粉红套装,配一只仙奴手袋,不禁啧啧称奇:“你们香港人都喜欢穿这么一身名牌子。”细凉一边脱鞋一边道:“月姊又不一样,你不数说她?”无线电话响起来,细凉“喂喂喂喂喂喂”的,细眉恶作剧似的将电视声浪调得老高,细凉便扯大喉咙:“我是。明天?明天我没约人呀,你是谁,你找谁?打错,线。”细青在厨房里高声叫:“细凉细玉细眉,开饭了,快来张罗桌子。”细容忽然抱着双手,在灯下幽幽的向细月道:“有多少年我们没这样聚过。这情景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细月淡淡的道:“我可不愿意回到小时候呢,多么可怕。”细凉此时冲着赵得人:“你就是我姊夫?”细月方道:“这是赵得人,这是六妹细凉。”细凉紧紧的握着赵得人的手,像共党干部一样有一种夸张的热情。细凉又转过身去招呼细玉:“最近有没有参加甚么比赛,信心够不够,其实很多时候成功都是靠意志”

    细玉嗡嗡的听得她的话,却没听清楚,只是奇怪自己的妹妹,从那里遗传到说话的本领。细玉长她5年,从少到大倒上了她不少当,想到细凉还只有5岁的那年,细玉10岁,刚长耻毛,细凉便吓她,毛毛长齐了以后,便会养孩子,养了孩子后便会像母亲一样整天哭泣,只要毛毛给人拔了后才不会养孩子。细凉便要她每天给她一毛钱,才给她拔毛,让她每天巴巴的把自己的零用钱奉献给细凉,落得看着小朋友吃冰条自己在垂涎,结果去偷小朋友的钱包,给老师发现了,见家长,母亲打了她一身,细玉才结结巴巴的说钱都给细凉了,因为要拔毛。老母李红脱掉她的裤子,见她的下体光脱脱红擦擦的,把细玉细凉姊妹二人,狠狠的鞭打着,边打细玉边骂她:“你恁地没用,蠢,连妹妹几岁大都骗得你,蠢,笨,傻!”

    细玉念此,脸上还是火辣辣的,20年前的耳光还隐隐作痛,她看着细凉,不觉轻轻掩着脸,现着几乎是痛苦和讶异的神情,细月心细,在旁看着,便止着细凉:“好了好了,细玉现在当教练了,不比赛了,还问甚么来着。”细眉看着电视,高声道:“我在电视看见你跳水,玉姊。你跌在水里,满池都是水花。”细凉道:“那已经是6年前的事,你弄错了,细眉。”也就在那一次亚洲区比赛,细玉折断她另一条腿骨,经一年物理治疗后还有点微跛。她的跳水生命就在她插水的那一刻──满池水花──然而毫无痛楚──我和我的以往,就在这一刻,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断裂。细玉霍的站起,抢身在电视前,说:“看甚么,有甚么好看。”“啪”的关了电视机。突然屋子非常寂静,失声电影似的,各人在灯光里互相望着,哦,细细长长的眼睛,微笑与眼泪,周家姊妹的前半生,影子一样的记忆,在静默里侵袭。细眉良久方小声道:“姊姊,我湿了,要换。”囡囡在叠麻将牌,为突然的静默惊吓,啪的失手按在麻将台上,也就将麻将台推翻了,擘擘啪啪的泻了一地的麻将牌。众人方回过神来,细容道:“细细怎么还不来,过年了,还要上学吗?”细青道:“她可能忘了。如果头不是生在颈上,她可以忘掉自己有个头的。”细容细月细玉在“兵兵”的放碗筷,赵得人帮不上甚么忙,愈觉得自己的闲及局外,退着退着,便退到门后去,有人按铃他便吓得一大跳:在周家,很容易变成为竭厮底里的。“我迟了,我迟了。”进来的是个小小的女子,周家女子数她长得最小,然眼睛依然细细长长,微桃,不笑也像笑,因为小,五官精细得不得了,象牙微雕似的让人惊异。穿着一件男装衬衣,一条烂牛仔裤,一双明紫塑胶鞋。“我挨家挨户的按门铃,他们以为我传教,或推销,或打劫。”细容道:“这是老家呀,你没来过吗?”细青放下了一盘叫化鸡:“她把这里当作寄宿学校,每次回家都可以忘记门牌。”细月便笑,拉着赵得人:“这样你记得他是谁?”细细端祥他一阵,道:“记得,你是月姊的男朋友。”细月抿咀道:“你上当了,你根本没见过他。男朋友倒是真的。”细细便“是吗是吗”的推搪过去,放下球拍书本,和囡囡谈话玩游戏机去了。“到齐了,到齐了,开饭吧。”细青拿着镬铲在指挥,看着细细和囡囡在玩吃怪兽游戏,没想到自己这妹妹已经长到那个年纪了,是个成年女子,大学四年级,可以谈恋爱决定独身结婚移民还是留下,快要穿起套装上班画设计图,或戴头盔到地盘去察看工程进展。一眨眼前她还是个饱受惊吓的孩子,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叫她:“姊姊,带我走。”她长她整整23年,老母出走后她几乎就是她的母亲了,有时她错语会叫她“妈妈”然而这个妹妹原来不应该生下来的。母亲怀着她时第二次肺病发作,在疗养院里,天天发着微热,万念俱灰,夜来喝拉素消毒水自杀,剧痛不堪,不禁大声求救,以为孩子会不保,拉拉扯扯,还是生了下来,只是紫紫的,小小的,所以叫做细细。孩子生下来特别不哭,李红怕她肺不好,成天打她,希望她哭,肺气量可以大些。细细小时是个敏感复杂的孩子,才那么几岁大,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大了便好了些,进了大学住宿念工程后就不大回家,总是很忙很忙的,每次回得细青家里总闹着走,像这次她刚进门来便嚷:“吃完饭我要走了,我要跟同学去逛花市。”细青站在热气腾腾的鲍鱼鸡汤后,脸目在灯下晃动,就像忽然很伤心的样子:“你老是这样,忙忙忙,走走走。你月姊升到当公司的总监了,又不见她忙得要走走走。你们来来去去当家里是巴士站。”细月便打圆场:“好了好了,她小孩子不跟我们这群老妖玩。”又做好做歹的对细细道:“你到花市买一株桃花给大姊吧。你知道大姊喜欢桃花。”细细看见大厅明明插着一枝大桃花,想说:“不是有了么。”细月作势叫她噤声,她也闭上嘴“好,好。”的便算了。七姊妹挨挨凑凑的坐满一桌子,囡囡拉着细细:“我要和细姨坐。”细容叱她:“别多事,跟妈咪坐。”囡囡闹起来:“我要和细姨坐。要和细姨坐。妈咪我天天都见着,细姨不常见。”细容也就让囡囡挨着细细坐着了,2人又耳朵凑耳朵的,不知谈些甚么。细青靠梨木餐椅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从骨子里累出来,连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睁睁的,她们给她夹来了她做的叫花鸡,发菜蚝豉,生菜包,她却看着一桌子的菜和人,无法下咽,眼前都是盛开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亲时下着大雨,她那双月白的缎鞋子挤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流眼泪。细月才只得15岁,似懂似不懂的看着他们步出家门。老母去了打麻将,细月便在那里帮忙抹地。细月的青春好像都和湿地布地拖有关:发霉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细青头昏脑涨,像大竹提琴,八音锣鼓都在拉打,她父亲周秋梨踏着七星步出场。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亲要将她出嫁。她便哽咽着:“我实在不想结婚。”周秋梨只说:“你不要多说了。你已经28岁。我们再这样下去,我可担当不起。”

    细青抬头看她父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还非常的清秀,满头乌发,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头有一种女儿家的媚态。细青低头说:“这这从前呢从前又怎样”周秋梨转过脸去。她便没有话,一路开车,驶向不可知的将来。“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儿子,你可不要失礼了。”细青低道:“这件事一开始便失礼。”便踏着油门,想不如撞车齐齐死掉算了。他却没理她,望着窗外,沉思些甚么,好会方道:“要过年了。”细青望出车外,原来已经满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点兔唇,有一点迟钝,古玩商人介绍父亲是周秋梨,女儿是周细青,男的总是叫她“秋梨小姐”又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客”害得古玩商人连连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问细青:“周小姐在那里办事?”细青低道:“没办事,在家里帮忙,照顾妹妹。”商人又问:“读书到甚么程度了?”细青道:“小学六年级。”周秋梨陪笑道:“小女挺老实,其实她一直念夜校,已经中学毕业了,又念了些甚么记簿。”细青便道:“是簿记。”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挺贤慧内向的,不像这时代的人。和我家犬儿倒相配。小儿小时候患了脑膜炎,有点后遗症,但人挺老实,我怕他太老实了,就带他上舞厅夜总会玩玩,让他见识见识。他不喜欢欢场女子,说过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总是脚尖儿冷冷的,就想找个媳妇。”细青听得双眼瞪着:“怕脚冷买张电毡子不就行了吗,何必要娶媳妇。”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脸来:“他年纪还轻,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亲在一间夜总会,还没开门做生意,黑沉沉的,满地是碎玻璃,泛着黯紫的光芒。

    古玩商人可能是夜总会的股东,在叱喝打瞌睡的小伙子:“去弄了好的西点给周小姐吃,她少出来应酬,好东西不常吃。”细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说要的要的,大家却没了话,在等西点上场。小伙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苹果史都,玫瑰酱士高。细青对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唇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脚尖,忽然呕吐起来,呕得西点都是黄黄的呕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说:“没事没事。不吃也不用呕。”周秋梨连连在道歉,在混乱中便告了辞。

    出来已经是黄昏。周秋梨没了话,人很多,他和她不离不丢的走在人丛中。她要去开车,他便说:“不如去逛逛花市。”她点头说好。

    她小时候他带过她去花市。那时她是他的小宝贝,穿著红红的丝棉袄在他的怀中。后来。或许这是她的错。

    人这样多这样吵,她无法听到他的话。他们在桃花甘橘吊钟勺药牡丹之间站著,细青那双月白鞋子痛得让她流眼泪。她说:“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盘甘橘:“还是买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头。”细青脱掉鞋子,赤足站著,问:“甚么好兆头。”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日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细青的淡红山茶花长衫之上。“不要再穿长衫了,现在不流行了。细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后我想你母亲会离开我。”细青问:“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这些事情,由来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板讨价还价,让细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将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来。

    后来有话无话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一脸桃花,落红如雨。

    “来来来,喝一点酒吧,细青,你也累了。”细容给细青倒了一点清香的干邑:“20年的xo,还可以的。”细月道:“二姊你可会选,我的大陆客人受礼都要这个。他们是不贵不选的。”细青倒了暖暖的琥珀液进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双颊飞红,就回光反照似的,年轻了很多。

    细容在细青对面,看着细青憔悴细致的脸,在灯火和酒精的感染下,如地狱花一样缓缓绽开,她便像看着镜里花容,如是数十载,开落的是细青也是她自己。她一直以为细青会很早死去,没想到挨着凑着,细青还活着,成天喝酒,也没中酒精毒,一次喝醉酒通街跑,一栽栽进大沟渠底,在渠底趟了2天才爬出来,到医院检查后居然没事,就放她回家。细青失了踪他们找细月,细月在赶报告,只差秘书给每个姊妹打电话,细容在墨尔本接到电话吓得立刻订机票回港,以为她会死,已经出了机票细月秘书又挂电来,说细青已经回家了,害她巴巴的又退了机票,无端端损失几百元澳币。

    细容想起她和细青的年轻岁月。细青没念书在家照顾弟妹而细容就是一般人说的交际花了,虽然她的职业美其名是秘书,她的老板是个电影公司的监制也是她父亲周秋梨的一个戏迷,她父亲就半明不白的接过她拿回家大把大把的钞票,也没问她当个秘书怎可能赚这么多钱,足以让他们在西环山头建一间小房子,也就是细青现在住着的房子。细容有时想,那些日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反正年纪轻,吃吃喝喝,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舞场,有时也陪夜,却也不多,却可以赚到大把大把的钞票,回到家里公主似的,不像小时候,最好的都给细青去了,不外因为细青长了一头天然卷发,笑得灿烂些,父母便宠惯她。细容还记得细青小时候怕黑,要开灯睡,她却给灯光刺得流眼泪,夜半她关了灯,细青放声大哭,那时父亲怎样用木剑打她,把她赶到屋外去:“你这样喜欢黑,你到外面去睡,够黑了吧。”她靠着铁门,凉凉的,眼泪一行一行的流下来,她说她要报仇,咬牙切齿的。或许细容可以毫无二想的当交际花,都是为了报仇。她拿着一大叠红腥的百元纸币回家,给周秋梨和李红:“你们给细青买点衣服吧,父亲没戏唱后细青就穿得像个叫化子。”一报复何等快乐,一发不可收拾。细青沉默不语,回房间关上了门。细容要嫁给花东尼到墨尔本时,姊妹又亲亲热热的,一夜说了不尽的话,细青给她一条闪闪的钻石手链,石头总共有3卡多。细容道:“怎可以,你那来这许多钱。”细青抹泪道:“这是我所有的了。”姊妹觉得只是有对方,是对方的发肤手足。没过了一个月,细容给细青买了另一条钻石手链做分别礼物,给细青的不过是一匹丝缎衣料,细青便发了一大顿脾气,问她拿回钻石手链,说细容现在阔了,不稀干这个。细容哭着说,我真的不稀罕,将手链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钻石,2人都不肯收拾,还是细月给捡了去,2人吵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结果细月又多了一条钻石手链。已经是20年前的事,细容和花东尼分了手经已10年。细容看着姊姊,心里无限怜惜。细月也不再是跟在她们身后的丫头,仪容端整,左手戴着秀气的柏得菲腊钻石表。那条散了一地的钻石链,可还在她一个旧首饰盒子里面吧。细月在灯下笑着,正和细玉说点甚么,细容的眼光和赵得人的碰上了,细容一笑:“赵先生,多吃点吧。”

    细月在灯下觉得甚热,好像一个盛夏的中午,回忆嗄嗄湿漉漉的袭上来。赵得人给她脱了外套,又递过手帕来给她抹汗。“真热,过春节,为甚么会这样热。热得像澳洲的1月。”那年细容和花东尼分手,细月放假去墨尔本看她,她来接她,她在机场却一直走,害得细容在后面追着她,叫她的名字。细月转过身来,无法想像眼前乾乾瘦瘦的女子就是细容,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已经流下来,细容数她:“怎么了,我还没哭,你倒哭了起来。”便将细月抱在怀里,安抚她:“没甚么,没甚么,都过去了。”当初跟花东尼来澳洲根本是个错误。“当初只想快点离家,花东尼肯娶我,又不介意我是个交际花,又可以离得香港远远的。”花是个退役足球员,回到澳洲后便失业,也曾用点积蓄开间杂货店,却不够韩国人和台湾人每星期开店7天每天14小时般竞争,还没半年便亏去花东尼半数退休金,吓得他立刻关了店,,天天在家看电视,动不动便打细容,以作消遣,细容忍忍忍,婚姻维持了3年。

    一天是澳洲的夏天的开始,囡囡怕热,一直在哭,花东尼在冰箱找啤酒,发觉冰箱都是囡囡要喝的果汁牛奶,花东尼便叫细容过来,扯她的发,叫她婊子,问她为何不回香港当吧女。细容一边按著发一边哭,还边穿好衣服开车出去便利店给花东尼买啤酒。当夜花东尼也不管她是否睡著,扯开她衣服,热腻腻的便要发泄。细容一身都湿掉,也不知是汗还是眼泪。他发泄完毕在呼呼大睡,细容起来去洗了一个冷水浴。洗浴完毕细容像做完告解似的安静,拉开抽屉,拿出手枪来,对准了花东尼的脸──她要将他的脸轰过稀烂。花东尼却一转身,子弹进入了他的肩。细容见著他的脸,便向他的肥肚腩补了一枪。细月去探她时她被控伤人及企图谋杀罪。花东尼住进了省政府的庇护宿舍,细容担保外出,照旧送囡囡上学下课,学小提琴和游泳,自己做化妆品推销。有人认得她,叫她“杀人凶手”呼的关了门,有人却喜出望外:“我们支持你”的邀她进门喝午茶吃点心,又给她买一大堆无用的化妆品。她也成了“反虐妻大联盟”的核心成员。细月也参加过她们几次示威,知道细容有一群姊妹支持,也就放了心。知道细容罪名不成立细月正在上广州的直通车,参加交贸会。细青传呼她,留消息在她的传呼机上。她很破例的在直通车上开了一罐啤酒。

    日子是困难的,在细容脸上却看不出困难来。细月心底有点触动,便要敬细容一杯:“二姊,为我们的将来。”细容笑:“我们老了,将来是你们的。”也不推搪,一口喝光了,赵得人见细月难得喝一杯的,也大口大口的吃著烈酒,便劝她:“不要喝太多了。想不到你们姊妹挺能喝。”细月斜著眼看他:“我们姊妹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又闹闹的和细青细眉喝了杯,赵得人看着她,她便觉得有一点寂寞。和赵得人谈婚论嫁了,他从前离过婚,娶了一个小孩子,结婚后他要去曼谷替公司设立地产分公司,和小夫人去了没半年,小夫人说寂寞,要回香港,他也没理她,给她买了一堆猫猫狗狗解闷便算了,几个月后小夫人离家回港,从此没见过她,离婚手续托律师办,十分文明的,吵也没吵过便离了婚。赵得人因为婚姻失败过,便份外小心,跟细月的公司做生意有好几年,认识她也好几年,其实一见便喜欢她,却从来没找过她,倒是一次在老板第三次结婚婚礼上碰到她,二人才开始来往。细月从不提她家里事,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孤儿,没想到她原来姊姊妹妹一大堆。但怎样跟赵得人说呢,细月想,难道说“我二姊是个杀人嫌疑犯”“我大姊和我父亲关系暧昧”多么像劣等小说电影的煽情情节,但现实比劣等小说更惊动人,因为细月并不觉得这些事情有甚么异常,是她生活的一部份,因为将这些事情看得平常,就更惊动人了。既然要唠唠叨叨的解释,上班也实在忙,便不要多说。只有姊妹之间,大家心里明白,不用多说,细月方明白,她们这样吵吵闹闹,因为她们之间的明白,她们谁也离不了谁。细月喝着也不知是有一分醉意还是一时心的软弱,便拉着细容搂着细青道:“姊姊,多么的好,我们还在一起。”便从皮包掏了照相机来:“赵先生,来给我们拍一个。”细凉便要凑上来:“我呢我呢。”细容笑道:“不不不,30岁以上的先照。”细玉便静静的靠上来:“32了,从来没想过会过30岁。一个运动员的生命过30岁便完了。”细容道:“运动不是一切。过了30岁,生命才开始呢。”细青笑道:“我也没想过会活到今天。我以为30岁以前就会死。”细容笑:“唉,我死你亦未死,活受罪,还没受够呢,你想死,也没福份死。”细眉忽然站起来:“是呀,活受罪,我死你亦未死。”众人都笑了。卡嚓。笑脸盈盈,七姊妹。关于死。

    细月又咕噜的乾了杯,喝得急,一头都是酒痕,漫着酒香,赵得人放下照像机,给她抹乾净。细青看着摇头道:“为甚么我就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细月摇首道:“我也从来没想过会碰到一个人,我会愿意和他结婚。有时我会以为我在做梦。”细眉听着又跟着道:“我以为我在做梦。”

    不知是否长期睡眠不足,细月老觉得自己在做梦。在伦敦念工管时要上课又要到电台做兼职还有3个中文学生,老是赶赶赶,分不清日头晚上,伦敦又早天黑,一次她熬夜赶功课,早上才睡,睡过了头,以为是下午4时便匆匆穿了大衣皮靴赶去电台上班,走到街上空无一人才知道原来是早上4时,她足足睡了16小时。她就活在这种长期的紧张错乱之中,老觉得时间不够;她可不想像细青细容那样一事无成,在感情的深渊中沉没,无法自救。

    回来刚开始在一间公共事业公司上班,公司要上市,内部便雷厉风行的大改革,要解散几个行政福利政策部门又新开几个电脑技术,市场研究的部门,一时间上千人调职的调职,炒鱿的炒鱿,细月不过是老板助理助理的助理,一个实习经理而已,政策根本没她的话儿,然而她却是执行政策的人,发信,约见,转介全归她,就像她是决策人。已经临近退休的老职员拿着信来见她,问她劳碌一世为何叫他走只有1万6千836元的遣散费。细月一派精明的,按按按着计算机:“这样这样,服务年资乘百分之二点三再乘每月月薪。公司依足法例,你有便宜可快捡呢。”老伯灰着跟道:“我问的是到底你们有没有心,你们有没有心。你这样年轻便这样狠心,你保证将来生存无屎忽。”细月停下手来,有点讶异:“你说甚么。”老伯忽然将细月的头按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你生女无屎忽,生仔无春袋。读多书,你有无良心架。”细月无法想像老伯有这样愤怒的蛮力,一下一下的拍打在计算机上,显示萤幕跳上系列无意义的数字来,好像进行甚么严肃的计算。细月满嘴腥甜,和老伯撕打起来,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敲他的头。待他们拉开他时,她摸一摸门牙,已经松了。

    他们要了她一只门牙,或许有点不好意思,便升她职,加了还不错的薪水。宣布当日小秘书开始给她倒咖啡,叫她“经理”原来升职也像吸毒,开始了,心里老蠢蠢欲动。

    开始了,就是登了高速贼车,不由自主的轰轰前进。在公共事业公司没两年,便给黑社会上市公司高薪挖角,老板是个城中皆知的黑社会。因为是个黑社会,爱名如命,告报章毁谤的官司以打计,律师们见他便眉开眼笑。也因为是个黑社会,特别崇拜学历,身边的助手不是牛津剑桥便是哈佛,细月不过是伦敦商管硕士,只有当助手的助手的份儿。黑社会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公司业务从饮食地产到化工原料勘探石油都有,当个助理的助理也非样样皆通不可,害得细月晚上要上学学化工,上班前要去学德文,好跟德国的工程师打交道。做做做做做,如此10年,成了黑社会唯一一个不是出身于牛津剑桥哈佛的私人顾问,在半山买了两间房子,一间自住,一间炒卖,长了白发,而且不知何时,染上了哮喘病。

    为黑社会卖命6年,就得到这些。哮喘病发作时想到了死,或爱情。天天上班12小时,下班要陪客唱卡拉ok、吃鱼翅,他们上舞厅她才可以脱身,此时她庆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用陪嫖陪睡。然而也因此没找到可以恋爱的对象,日对夜对,对老板的头号陪嫖助手生了情。她哮喘发作他送她回家,当夜便发生了性,然而午夜2时他爬起来回家。“好男人是无论遇到甚么艳遇都会回家。”他吻吻她说。“你应该庆幸你遇到个好男人。”他走后她便换了床单,一直咳嗽,咳出眼泪来。她可没告诉他这是她的第一次。

    翌日上班他跟她和往常一样点头招呼,像甚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便要求黑社会给她去澳洲开会,她顺道去看细容。或许可以抱着细容,像小时候给黄蜂螫着,在她怀中哭闹一样。

    遇到赵得人并且觉得安稳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她在姊妹的笑脸间看赵得人。他说:“芝士。笑。”或许看到她,给细月一个笑容。

    卡嚓。细玉望着镜头,对镜头对自己非常陌生。在健身室做举重训练时,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一次让吊臂啪的撞上后脑,她正在做第二组动作,继续,开始第三组时发觉汗不停的流,有点昏眩,以为自己有点感冒,队友小施忽然惊呼:“你一头都是血。”她们才蟥蟥忙忙接下她,报警,细玉轻声抗议:“不用了,不用了,小腿提重那五组动作我还未完成呢。”救护人员来时她们褪下给她包着伤口的棉花,一大圈,经已全部血红。细玉侧着头想,原来我有这样多的血。

    在漆黑的救护车里,交通拥塞,细玉从缝隙中张望,见到外面是街市,张挂着一只血淋的羊。她觉得非常非常的累,便在车里睡了一觉。

    或许就这样死了,像父亲的死亡。

    细青搬出去后,在女子监狱里做女工,因为可以住在工人宿舍里。父亲在家里发脾气,打破所有的窗和碗筷。也没人给他买,他便用即食竹筷和发泡胶碗,在家里也住得愈来愈像流浪汉。细青离开后姊妹没了主儿,细玉春细眉找一个庇护中途宿舍栖身,她在宿舍吃着医生乱开的镇静剂,愈像机械人一样硬的。细凉中学没毕业,才十四五岁,也忙不迭的离家出外做事,条件有限,做着童工,以致时常流着不平的眼泪。最可怜的是细细,才10岁,只好跟着流浪汉似的父亲过生活。她有时跟着他到公园里,周秋梨在吊嗓子,总有人给他们丢几个钱,以为他们是乞丐。细玉每次回家看细细,细细总是脏兮兮拉着她,不让她走,孤儿似的。每次她走都觉得自己非常忍心。在她往后的日子里,她对自己及其他人更起了难释的歉疚,总觉得是自己不好,因此做起体能训练和其他练习,报复似的,将自己的身体推到极限去。

    父亲的死就像是天光戏,演到淡淡的黎明去,人影沓然。

    当然她没有死,不过在头上缝了十多针,蜈蚣似的伤痕,但不觉痛。有伤痕,但不觉痛。

    卡嚓。再照一个。细玉闭上了眼睛了。

    七姊妹细细长长的眼睛。

    20岁那年第一次断腿骨,复原的时候才知道痛。第一次站在地上,痛到流了眼泪。第一次学走路,原来举步艰难。细玉第一次想:生存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也只此一次,后来就没想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然而因为痛,忽然如梦初醒:原来我有感觉。6个月后再站在3米弹板上,池水依然明蓝,宝石似的动人,但细玉不敢跳。站在那里,一下一下的弹跳,却不敢跳进水里。细玉心焦如焚,跳进水里,以解心头之渴。跳。但她不敢。不过是3米以外的明蓝色,温柔,诱惑,充满痛楚的明蓝色。她没跳,步下踏板来,走进更衣室,开着淋浴龙头,温柔诱惑的冷水浇上来,充满痛楚。她哭了。

    远处有个小人儿,才刚发育,怯怯的站着,说:“你不要哭吧。”她就是多明尼克。其后她要和多明尼克一起训练,她才12岁,但细玉要重新开始,从池边起跳,多明尼克和一群小女孩子,小鸡似的,看见教练鼓鼓的泳裤便咕咕的笑着起哄,细玉奇怪的不觉得难堪,反而觉得轻省,亦是始料不及。多明尼克的小手小脚,鱿鱼似的柔软,rx房似有还无,有一种暖昧的诱惑。她还是个小孩,未意识到女性身体可资利用的价值,女性性徵却已在她身上显现,女性身体只有在这未经污染的短暂时刻,惊人的美丽而不自觉。细玉时常在浴室偷看多明尼克的小小肉体,想她迅速长大成成年女子,装腔作势的卖弄女性性徵,便感到呕心,想到了保留多明尼克这美丽一刻,譬如偷偷拍她的照片,或偷吻她,又觉得自己极度不道德,便将热水开得很热很热,让蒸气漫了整个浴室,她再也看不到她。细玉很快便复原,要到东京进行亚洲青年女子三米弹板跳水赛的集训的前一天,练习前知道了多明尼克要移民离开的消息,她回来时她会已经离开。跳弹板时便无法集中,下水体位不正确,扭伤了颈。抱着头,到更衣室洗浴,在热气氤氲里见到了多明尼克,身体精致动人得像做梦,细玉一痛,便抱住了多明尼克。其后时常梦到多明尼克的尖叫声,叫到黑暗的最黑暗处。

    多明尼克哭叫着离开更衣室,其惊心处让细玉觉得她离开时拖着一条一条淡淡的血路,婉婉的流进沟渠里,沟里有死婴。

    从这个时候开始无法感觉痛楚,或愉悦。

    也曾尝试找个男子,好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的女子。男子是个篮球队队员,职业是个验光师。第一次和他出去吃晚饭看电影,他老盯着自己的眼睛,细玉以为他含情脉脉,谁知他说:“你眼里有斑点,不过不打紧,迟点可以做激光手术。”她还一次一次的跟他出去,直到一次他提议到公园散步,在草丛里她碰到了他,硬鼓鼓的,她那年已经21岁,第一次碰到男人,还是吓得哇的叫了出来,他安慰她:“没事没事:”愈将她的手按在自己体上,细玉也是个练习举重的人,便用力的拍打他,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2人撕打起来,公园保安拿着电筒来照,男子也就“没事没事”的抽身走了。保安人员问细玉怎么了,她倒没甚么,淡淡的答:“他抽搐,发癫痫。”拍拍自己便走了,然而她还是有点怅惘。

    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也好,不然要带个男朋友回来,像赵得人,怎样向人家解释自己的姊姊妹妹,像细眉,30岁还要用尿片。

    后来便愈穿愈像淫亵杂志的女郎,细青老数说她穿得像妓女,变态。她也不甘示弱,也反骂她,更变态,2人便挂长途对方付费电话向细容哭诉。细容向细月投诉:“他们这场架可吵得贵,还要是我付的费。”2人从细月听得细容埋怨,便同仇敌忾的,联名写一封信将细容臭骂一顿,细玉细青倒和好如初,细容便认定了,原来自己枉作小人,所以以后不管细青细玉吵得天昏地暗,也不多言。现在赵得人刚拍完照,细青细玉又吵起来:“人人都说你是同性恋,你还这样不男不女,还要去教那些男人的甚么举重,你叫我怎向亲友交待?”细玉驳道:“交甚么待?你是你我是我,你为何要为我交待?”细青气道:“好了好了,有毛有翼就你是你我是我。以前父亲要打你骂你是谁挡的?你要学体育又谁偷偷在父亲处偷钱给你?好了,长大了,你看不起我了,甚么你是你我是我?你口里现在吃的是谁煮给你吃?你是你我是我,你快将口中吃着的吐出来。”细玉正好吃着鸡,红着脸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菜可气得咽死啦。”便“吐吐吐”的将一把鸡骨吐出来,细月一味的退后,拉着赵得人,退到桌子的另一边,其他姊妹纷纷跳起来,避开鸡骨。

    细细看不过眼,起来便道:“我先走了。”细青瞪着她,一肚怨气就发在细细身上:“好,走走走,要来便来,吃饭便走。快走快走,大姊可不留你。”说着便簌簌的流下泪来。细容原想不理这滩子事,见细月远远拉着赵得人想溜,细眉凄凄凉凉的看着自己,便打眼色叫细凉上去劝,细凉便随口诌道:“细细还没告诉你,她刚得了个理工学生优异奖呢,还在报上登了个访问,她说自己最敬佩的人便是大姊姊,你没看到吗大姊?”细青只得小学程度,从不阅读,拿起报纸便闷到流眼泪,但又不肯认,听得细容这样说,将信将疑的,倒是细月双眉皱得丝紧的,脸上全是问号,细细想否认,细容已经挡着她身前,道:“好了好了,多吃点吧,我们平日都吃到这样好的家乡菜呢,酒楼的名厨都不及大姊呢。”众姊妹又吵吵闹闹,吃吃喝喝的,细青抿抿嘴道:“可不要你细细卖甚么口乖。”细细回嘴道:“我才不卖口乖呢。要不是──”细凉便接口道:“她不是卖口乖,她说的全当真。”赵得人看在眼里,不禁笑了。

    细眉看着她们,有点奇怪,侧着耳,都是静的,声音从老远老远传来,隔了很多世纪,传到她耳里声音已经不复存在,全是幻觉。细眉是从声音的迟缓而理解光年的:光传到地球时星星已不复存在。她与世界隔着光年。那一夜之后世界便离她愈来愈远,然后粉碎。

    那一夜到底发生甚么事情,经已无法记忆。

    后来日子由各种颜色药丸组成。

    或许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细眉只记得几个人,站着,父亲周秋梨,母亲李红,大姊细青,大家都有点惊异。李红说:“你们甚么都没有做。”细眉便“哇”的一声哭了。大姊细青看着她,说:“你早知道,你为甚么不阻止我们。”细眉心中一惊,说:“我不是细眉,我是李红,你弄错了,细青。”母亲看着她,沉默半晌,方道:“这是个甚么世界。”掩着脸,一声一声的尖叫起来。细眉有点惶惑,就随着她母亲叫,一声比一声高,叫得喉头出了血。

    “那是些阳光热闹的日子,姊姊。”细眉看着众姊妹簇拥着的细青,细细远远的在那里吃鸡脚,嘴里生出许多小脚小骨头来,那么闹,听到她的话的,只有赵得人。赵得人打量细眉的脸,看不出是14岁还是40岁的一张脸,微微笑,仿佛将事情没看得更明白,赵得人和她的目光碰上,她便安心的,和他一笑,让赵得人觉得,疯狂原来可以温柔宁静。

    “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下雨呢。我很想买一件雨衣,姊姊。”细眉向赵得人说。赵得人还没答她,细眉便拿起织针来织半毛袜,低下头来,灯光淡淡的照着,观世音一样冰凉。从甚么时候开始,细眉的生命就像织羊毛袜一样重重复复。那天以后没多久母亲便出走。那是个非常大雨的下午,细眉带着细细,等细玉,在学校里蹭磨着,细玉没出现,或许已经走了。她拖着细细,在走廊等停雨,雨大得不得了,细细跟她说:“姊姊,我想买一件雨衣。”细眉看着一天黑灰的雨,说:“回去叫妈妈买。我也要一件。叫她买两件。”细细便道:“一件灰色,一件黑色。”细眉道:“黑色灰色有甚么好,雨一样的颜色,要一件红色,一件绿色。”细细便闹道:“我不要红色绿色,我要灰色黑色。”细眉道:“红色绿色。”细细坚持道:“灰色黑色。”细眉吓她:“灰甚么黑甚么。你再闹我打到你的脸变灰黑色。”细细便哭起来,细眉张手打她。闹得在旁等雨停的小学部美术老师道:“一个要绿色,一个要灰色便好了。”这时雨便停了,细细却一直哭着,要一件灰黑色雨衣。回到家里,雨已经停了,家中却无人,细青细容细月细玉细凉,都不在,细眉在窗里拿了钥匙,和细细回到家里,或许因为下雨,天快黑了。细眉心里有点不安,跟细细说:“他们没等我们,去吃喜酒去了。”然后自顾自开了原子粒收音机,在黑灰的黄昏里听广播剧。

    细细独自在角落哭泣,雨已经停了,天已全黑。多年后细眉想起雨的暴烈,及其母的消失,总觉得与自己有关,一定是她犯了甚么错。他们回来时细细已经睡了,细眉开了罐头鲮鱼,张罗了细细和她的晚餐,又让细细洗了澡。周秋梨回来时挟着细青,有点酒意,在唱人生如朝露,何日再归还。细青扶着他,说:“去看看妈妈。”细容见到细眉道:“怎么,妈妈没去接你吗?她说接你们来喝酒。”细月在房间换衣服,忽然尖叫:“妈妈走了,妈妈走了,她拿光了她的旗袍高跟鞋。”细凉在那里翻箱倒柜的,叫着:“妈妈,妈妈。”细细给吵醒了,听得母亲走了,只哭道:“我要雨衣,我要雨衣。”细眉掩着耳,满耳都是雨声,这一晚的雨没有停过,下了一个世纪。她真的很需要一件雨衣,红色或绿色的,她站在窗前,雨声这样大,她快要聋了,以致流了一脸的泪,但张目窗外,都是墨蓝的风,雨已经停了,地是乾的。

    自那年开始香港便没有下过雨。细眉说。所以我一直没买到雨衣。但我很渴望有一件雨衣。姊姊。姊姊。

    姊姊成了魔咒。

    他们说她没有病,却送她到精神病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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