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那女人会因为他疲乏而饶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颗两颗的,后来眼泪便在脸上开了许多条河流不断的流着。微弱的麻油灯,照在那满是灰尘的黄发上,那托着腮颊的一只瘦手在灯下也就显出怕人的苍白。她轻轻的埋怨着自己,而且诅咒:
“你是应该死的了,你的命就是这样坏的呀!活该有这末一个老汉,吃不上穿不上是你的命嘛”
他不愿说什么,心里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窑外躺着。他心里想:“这老怪,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什么是“物质基础”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说那老东西已经不会再生娃的了。这是从这区党委副书记那里听来的新名词。
他们两人都极希望再有个孩子,他需要一个帮手,她一想到她没有一个靠山便伤心,可是他们却更不和气,她骂他不挣钱不顾家,他骂她落后,拖尾巴,自从他做了这乡的指导员以后,他们便更难以和好,像有着解不开的仇恨。
以前他们也吵架的,但使她更难过的是他越来越厉害的沉默。好像他的脾气变得好了,而她的更坏,但她感觉得他离去的更远,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适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简直是荒唐。更其令她伤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轻,她不能满足他,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她哭得更厉害,捶打着什么,大声诅骂,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却平静的躺着,用着最大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嫌厌,一个坏念头便不觉的又来了:
“把几垧地给了她,咱也不要人烧饭。做个光身汉,这窑,这锅灶,这碗碗盏盏全给她。我拿一副铺盖,三两件衣服,横竖没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抚养个儿子,咱就”仿佛感觉到一种独身的轻松,翻了一个身,一只暖烘烘的猫正睡在他侧边,被他一打,躬着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这猫被养了三年,是只灰色的猫,他并不喜欢别人家的,然而却很喜欢这只灰猫,每当他受苦回家后,它便偎在他身边,躺在热炕上等着老婆把饭烧好了拿上来。
老婆还在生气,他担心她失错把她旁边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欢喜吃豆芽的。但他却不愿说话,他又翻过身去。脚又触到炕角上的篓子,那里边罩了一窠新生的小鸡,因为被惊,便啾啾的叫了起来。
“知道我身体不成,总是‘难活’,连一点忙都不帮,草也是我铡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经站了起来,他怕她跑过来,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心里却还在赌气的说:“牛,小牛都给你。”
半个月亮倒挂在那面山顶上边,照得院子有半边亮。一只狗躺在院当中,看见他便站起来走过一边去。他信脚又到了牛栏边,槽里还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处,轻轻的喷着鼻子“妈的,为什么还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会。
他刚要离开牛栏的时候,一个人影横过来,轻声的问着:“你的牛生仔了没有?”这人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撑在牛栏的门上,挡住他出来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嘎声的说了。心不觉的跳得快了起来。
侯桂英是他间壁的青联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岁,而二十三岁了的她却总不欢喜,她曾提出过离婚。她是妇联会的委员,现已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当他晚上起来喂牲口时,她也跟着来喂,而且总跟过来说几句话,即使白天见了,她也总是眯着她那单眼皮的长眼笑。他讨厌她,恨她,有时就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
月亮光落在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个东西压住了他,他截断了她说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窑里去。老婆已经坐到炕上,好像还在流眼泪。
“唉!”他长长的抽了一口气,躺到了炕上。
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的那么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别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他觉得很满意。于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见他在说话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灯。
“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印象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鸡叫了。老婆已脱了衣服,躺在他侧边,她唠叨的问着:“明天还要出去么?什么开不完的会”
“牛是又怕侍候不成了”但他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来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阖着眼,努力去找瞌睡,却只见一些会场,一些群众,而且听到什么“宣传工作不够罗,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话。他一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如何能把农村弄好呢,这里没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个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懂。他没有住过学,不识字,他连儿子都没有一个,而现在他做了乡的指导员,他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
“第一要发扬民主才能抗战胜利;第二,三三制就是”
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间壁已经有人起身了。而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滴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又睡在更侧边,沉沉的打着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甜适。
天渐渐的大亮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