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远

    淑兰如今是不愁吃，不愁穿，住着小洋楼，兜里揣着五万块钱的存折。按说她该敲着鞋梆子念佛享清福了，可是她却感到一点儿也不幸福。最近又平添了一桩愁事，令她吃不好睡不香的。她想回家，就是回王庄的那个家。如今的王庄既不是她的娘家，也不是婆家，她回王庄做啥？她也说不清为啥，反正就是想回去，这个念想在脑子里一出现，脑子里就像长了一个小虫子，短不了蠕动几下子，一动她就钻心地疼，回家的愿望就欲加强烈。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风芹。风芹是她的亲闰女，已出嫁，嫁到了离淑兰所在的新庄不远的村子。风芹隔三差五带着孩子来看看娘。风芹来看娘也就是不到一年的事，这事搁在一年前，打死她也不会来看娘的。

    风芹对娘说，回就回吧，一个开发商看中了村南那片地，说要搞开发。村里的大喇叭都广播了，说是要重新调整地，你要回去就早点儿回去，说不定还能分上地，领到补贴。淑兰回家可不是为了分到地，领那点儿补贴，就是一门心思想回家，她在这里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恨不得马上回王庄去。

    风芹接着说，妈，风和媳妇快生了，下个月的月子，你回去了还能给他们抱抱孩子。风和是风芹的弟弟，淑兰离开家时，风和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一晃长成了大人，都要当爸爸了。想起风和，淑兰的脸上就敷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她对不起风和这孩子，在正需要她时，她却离开了。回家抱孙子算是赎罪吧，这倒是淑兰回家的一个理由。

    风芹又说，爸的胃不好，孤单一人，需要照顾的。这也算是淑兰回家的一个理由。

    淑兰怀里揽着风芹的孩子，一直低着头听风芹说话，并没有答腔。淑兰说，我倒是想回去，可是你爸还有风和会同意我回去吗？风芹说，同意，都同意，大家伙都巴不得你回去呢。风芹说出这句话就有点后悔，这是她随口说的，是自己一个人的意思，她并不知道爸和弟弟是否同意。

    淑兰听风芹这么一说，就像打蔫的庄稼浇上了水，支棱起来。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上眼皮一抬，透亮的眼神射出来的全是兴奋的光芒。淑兰好看也就好看在她的眼上，绒嘟嘟的眼总是给人微笑的感觉。淑兰站起身来，把孩子往风芹怀里一塞，抖了抖孩子掉在身上的饼干渣子，说我去张罗饭，咱娘俩儿吃点儿好的。

    娘俩儿围着饭桌吃饭。风芹的孩子才五个月大，躺在婴儿车里，翘着小脚伊伊呀呀说个不停。娘俩儿一边吃一边逗孩子，吃得很开心，淑兰也感觉今天的饭菜格外香。娘俩儿正吃着，就听到“噔噔噔”有人上楼的声音。淑兰一惊，筷子停在半空中，她知道是有人上来了，脑子迅速翻转，猜是谁上来了。从脚步的声音判断，淑兰猜道是小锋上来了，手一哆嗦，筷子上夹的菜“叭唧”掉在了桌子上。

    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站在门前，身子斜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烟，一只脚毫无节奏地点着地。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嘴一撅，冲着淑兰吃饭的地方喷过来，烟雾好像一条灰色的毒蛇向淑兰袭来，吓得淑兰本能地站起来，腿开始发抖。小锋不阴不阳地说，嗬，好香的味道，生活不错嘛。淑兰说话的声音有点颤，你，你坐下吃点吧。小锋摇晃着身子，迈着四方步走到饭桌前，抄起桌子上的一盘蒜苔肉，凑到鼻子跟前，夸张地抽了几下鼻子，嘴里发出“啧啧”声。突然，他猛转过身来，把菜扣到了淑兰脸上，骂道，不要脸的东西！我让你吃，是不是把我爹那些钱吃光了你才甘心啊。

    淑兰没有躲，也来不及躲，菜和菜汤顺着脖子稀哩哗啦淌下来。风芹忙去拿毛巾给娘擦，一边擦一边瞪着眼说小锋，小锋，你干什么你。小锋指着风芹的鼻子说，你管我干什么，你给我搞清楚了，就是我的家，不是你家，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给我滚出去！风芹抱上哇哇大哭的孩子下了楼，一步一回头看着娘。

    淑兰始终没说话，也没有去擦身上的菜汤子。等小峰骂骂咧咧地走远了，她才开始收拾自己。小峰原先不是这样的，同在一栋楼住着，小锋住一层，淑兰和振刚住二楼。振刚就是小锋的爸。说是分了家各吃各的，但淑兰改善生活，做了好吃的，都忘不了叫上小锋一家三口。平时，淑兰给小锋两口子带着孩子，小锋跟他爸一块儿出车，小锋媳妇在村服装厂上班。虽说淑兰不是小锋的亲妈，他却一口一个妈地叫着，也显不出亲的后的来，要不是去年那次事故，他们的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过着。

    那是去年麦收以后，小峰和他爸一起出车到山西拉煤，车刚驶出山西，就被迎面开来的一辆大货车撞上了。大货车司机和振刚当场死亡，小锋受了重伤住进了医院。事故处理的结果是，大货车司机负百分之七十的责任，振刚负百分之三十的责任，大货车方除了负担小锋的医疗费外，还要补偿五万块钱给小锋家。

    小锋和淑兰结下怨就在这五万块钱上。淑兰收这五万块钱时，小峰还在住院，淑兰就做主把钱收下，并存入了银行。小锋出院回到家，就想找淑兰要回那五万块钱。小锋不好意思张嘴要，就让媳妇出面。小锋媳妇和淑兰的关系一向不好，主要是小锋媳妇看不起淑兰，就淑兰当时要死要活，闹得浑天黑地嫁小锋爸的故事传的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谁都知道淑兰心狠，为了和相好结婚，丢下自己的亲生孩子不管。就为这，小锋媳妇没拿正眼瞧过淑兰，更别说叫声娘了。尽管淑兰给她带着孩子，见了面满脸堆着笑，那她也不领情，照样是眼一飘一飘的冲淑兰说话。

    小锋媳妇上楼找淑兰，话没开口先伸出手，说把那五万块钱拿出来。淑兰本打算给小锋一部分的，一看小锋媳妇的态度就来了气。淑兰说，钱是我的，凭什么给你。小锋媳妇一叉腰说，小锋是他爸的亲生儿子，钱理应是他的。你算是哪架上的鸡，钱又凭嘛是你的。淑兰说，我是振刚的合法妻子，第一继承人，钱就是我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小锋听到了吵闹声，上来把媳妇拉了回去。小锋一听淑兰这样说，并没有打算给自己的意思，心中也架了火。小锋再去找淑兰要时，淑兰还是那几句话，小锋一怒，动手打了淑兰，这个怨从此就结下了。

    同在一栋楼住着，淑兰感觉很别扭，平时见了面谁也不搭理谁，小锋媳妇见了淑兰还指桑骂槐来上几句。淑兰老觉着心里满满的，胀得难受，就想到外面透口气。但她又不敢轻易出门，她前脚走，小锋后脚就进来了，翻箱倒柜找那五万块钱，找不到钱，就乱砸一通走人。

    就为这，淑兰才想起来走，她真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小锋是巴不得淑兰走，反正淑兰也不是他亲娘，省得为她养老送终。但小锋有一个条件，说走要留下那五万块钱再走。淑兰是既想走，也不想给小锋留下钱。她要把钱带回王庄，把家里的旧房子翻盖一下，也算是对风和这孩子一点母爱的补偿。淑兰想，小锋是口口声声要钱，但钱她揣着，就是不给他，他也干没辙。现在主要是看老憨让不让她回去。老憨就是淑兰的前夫，风芹风和的爸。她只是听风芹那么一说，他们是否同意她回去，淑兰心里没底，还是亲自去问问，嘴对嘴说了，她才能放下心。

    这天是四九王庄大集，淑兰骑上车子去赶集，到集上去找老憨。老憨平时除了干庄稼活，就是开着一辆机动三轮车赶集卖货，他做的是小买卖，也就是卖一些簸萁笤帚之类的日杂用品。

    淑兰来到老憨的摊子前，老憨正讨价还价卖货，没看见淑兰过来了。淑兰随手拿起一个马扎子，大大方方坐在摊前，俨然是摊主的样子。老憨给顾客找零钱时才发现了淑兰，先是一愣，然后说来啦。淑兰仰起头，脸一红说来啦。

    老憨拿一马扎子，离开淑兰一截距离坐下，低着头数塑料桶中的零钱。淑兰显得局促不安，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老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零钱，就跟淑兰没在一样。淑兰没话找话，想打破僵局。淑兰说，听说你胃不大好，吃饭可要注意着点儿。老憨头也没抬说，没事。淑兰说，洗衣服要用温水洗，着凉了对胃不好。老憨鼻子里哼了一声，仍然没抬头。淑兰实在是找不出要说的话来，就站起来帮着收拾货。老憨一摆手，别动。淑兰很尴尬，一只脚站在摊前，一只脚在摊后，姿势很不雅。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想走，但目的还没达到，她把迈出的那条腿收回来，一咬牙，就直说了吧。老憨，我想回来。老憨抬起头，眨巴了几下小眼，看着淑兰没说话。淑兰说，行不行你给个痛快话，别闷着。

    老憨又低下头，这次没数钱，拿一张钱揉搓着玩，把钱在手心里搓成卷，卷起放开，放开又卷起。淑兰说，你说话呀，到底行不行。老憨慢吞吞地说，在那边过不下去啦？淑兰一怔，感觉一股子酸物直涌嗓子眼儿，一想在大集上哭也不是个事，就强忍着，硬是把酸物咽了回去。她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对老憨问话的认可。老憨说，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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