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挽回

这根植于我的由来已久的强烈的自卑倾向。也是因为这种倾向，我扎根于网络，在里边扮演我向往的角色，因为没有人知道电脑面前坐的是一条狗。我很安全。

    我抽了好几支烟，来回踱了好几十趟，最后决定把高祥要去南方的消息告诉文丽。我没有立即这么做，这要凑机会。

    我和高祥开玩笑说，最好去深圳，那里美女如云，女男比例7:1。

    高祥笑了，说：“那咱一块儿去。”

    我说我还是喜欢西安的厚重与落后，正合乎我的性情。

    “得了吧你，我知道不是为这个。”

    高祥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笑，可是有些勉强，有些疲惫。当时我以为是我们三人之间的尴尬使然，没怎么在意，转了话题。

    那天下起了雨。深秋的雨已经有瑟瑟凉意，梧桐叶伴风和雨，点点滴滴人凄迷。这种天气里我告诉了文丽高祥要走的事。

    文丽沉默不语。

    我说今天晚上7:00的火车，我去送他。

    文丽晃着面前的杯子，吸管在杯子里作圆锥摆动，圈住了文丽的眼睛。说他干什么。文丽漠然的说。

    我想我又干了一次蠢事，可是后来我不这么认为了。不是我乱猜人心思，我当时想文丽不会去送高祥了。我希望这样，可又觉出自己的自私与无耻。我现在把它说出来，曝光它、洗净它。经过群众洗净的曾经的无耻甚至会变为高尚，我从红字里知道了这一点。当然这并不一样。海丝特与丁梅斯代尔的行为本身就应该受到嘉许。而我的不。我只希望给人一个坦诚的印象从而使他相信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高祥不让我送，说怕见别离。

    我说你小子又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装什么？舍不得就留下。

    高祥说好吧，就由你，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到时候可别哭哭啼啼。

    我说你他妈少放屁！顺便又捶了他一拳。

    那晚上的灯火在凄风冷雨中显得有点儿迷离，去车站的路上高祥没怎么说话，若有所思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其实我倒真地不愿面对别离，初中、高中、大学，每次毕业我都是独自一人先行离去，那种感伤的场面我实在是不愿看到不愿经历。

    候车室里人声嘈杂，我不胜其烦，便和高祥在门口闲聊。一向侃侃而论的高祥此时此刻倒显得心不在焉，踱来踱去，不时地望望广场上细雨中穿梭的人流。

    离火车进站的时间近了，我催促高祥进站。

    高祥倒似乎并不着急，说再等会儿不迟，西安检票的时间向来很晚，往往是火车到了才开始。

    “那也不成，”我说“待会儿人多，车怕不好上去。”

    高祥说：“不怕，一个人，行李也不多。”

    又过了一支烟的时候，广播里放出车到站要检票的通知。高祥最后回望了一眼，通过候车室进了站，我跟在他后面。过了检票口，高祥又回头看了一下。“走吧”我说。

    我当时居然没有意识到高祥一再回望的真正目的，只以为是对西安的留恋。毕竟，他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是人都会有感情的。

    现在想起来，我实在是愚蠢得可以，直到车将开动的那一刻，突然看到文丽冒着雨跌跌撞撞跑过来，我才知道我的迟钝不可原谅。

    （也许我早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车缓缓地启动，我撑着雨伞木然地站在雨中，挥别的手无力地掉下来。我的心在发酸。

    文丽追着渐行渐快的火车，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然而车终于开走了，有些东西一旦启动，便无法停留，无可挽回。文丽任凭雨水将她淋成落汤鸡，及至我给了她一方晴空，也木然无觉。我知道我错得厉害，我知道有些东西再努力也没有用。

    文丽忽然转过身来，扑在我的怀里。我一支手僵硬地举着雨伞，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我能做什么呢，我抛掉了雨伞，我想淋个痛快。

    我知道我将高祥的南下与这么一个雨天联系起来很俗。在最低级最庸俗的言情片里都有这样的镜头。可是这是事实，作为一个虚构者，即使我愿意标新立异也不能抹杀真实。又或许大家都知道秋风秋雨予人的意义，于是秋风秋雨变得俗不可耐。可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真理人人皆知，却没有人说它俗不可耐。

    我感觉到文丽柔弱肩膀的抽动，我用手扶了她一下，说：“走吧。”

    文丽没有反应。

    我又说：“走吧，再大的雨淋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文丽依然没有反应，肩膀仍在抽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当时已经注意不到时间，也想不起来怎么安慰文丽。我沉浸在自己的不可名状的悲哀里。

    文丽忽然冲出我的怀抱，径自走了。我感到忽然冷了许多，赶忙追过去，却踉跄着差点摔倒。我的腿已经麻木了。

    现在想想，当时我与文丽成45角，距离是半步，我紧跟着她，她快我快、她慢我慢、她停我停。我就像一个附骨之蛆一样惹文丽讨厌。她不时站住，吼我：“你为什么老跟着我，我不需要你关心！”

    我当时只是怜悯又痛心地望着她，不说话。

    文丽的话后来变得失去理智，她喊我：“你为什么死缠住我不放，你想要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敢要我现在就给你！”

    我当时只是怜悯又痛心地望着她，她的话不能使我放弃我的责任。是的，我想我有责任。

    再后来文丽说：“好吧，我现在就去你那里！”她蹬蹬蹬在前面疾走，我只是跟在后面。我想我当时就像我现在写的一样，一句话都没有说。

    如果能够再回到从前，我敢肯定我还是会一句话不说，因为我确确实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一个没有办法、不懂得安慰人的家伙。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才能够解决。我相信好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我相信被扳离原位的树枝你松手它就会向原来的位置弹回去，不信你试试。如果它没有回去，只有一个结果，它已经断了。

    再后来文丽只是走，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想她要疯了，她走得很用力，泥水乱溅。

    我不知道回到我那里的时候是几点，反正从火车站到我那里打车要二十多块钱。我不知道几点是因为当时我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也确实没有想这个问题，还有，我没有带表的习惯。我现在这样写是因为我努力地想知当时是几点，可是你知道，我的努力不会有什么效果。

    到我那里的时候文丽似乎已经平静了许多。先前的那段路实在是太长了，几乎要赶上大学军训时的那次野营拉练。文丽进了高祥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很不安。我想文丽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这么说服自己，可是我仍然很不安。

    让我想想那个时候具体是什么时间，应该是十二月初，至于哪一天，似乎是星期六。那时我穿的是什么呢？这个真地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时全身都湿透了，我神经质般地摸出来的烟也湿透了。幸好我的房间里还有一些存货，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关键时刻那些什么哲学文学叔本华笛卡尔托尔斯泰，全他妈用不上。那一次使我相信精神是精神现实是现实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儿。

    我大概抽了三四支烟，或者七八支吧，反正当时没心思去数，我想处在那种情况谁都不会去数抽了几根烟。

    文丽打开门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全身湿漉漉的。她已经不那么激动了，她甚至很平静地和我说话。你这里有没有酒？说着她自己去冰箱里拿了，她真找到了罐装的啤酒，还有瓶装的西北狼。罐装的是高祥的，瓶装的是我的。文丽来回几趟，将所有的酒全搬到条几上，然后在一头坐下来。她笑着对我说，来吧，我陪你喝酒。我在她对面坐下来。酒，我会喝，比抚慰人要简单得多。

    我和文丽喝光了所有的酒。我没有醉，因为我一直以来以酒为伴，酒量奇大。文丽也没有醉，眼睛反而特别亮。我很奇怪，原来坏心情可以分解酒精，这实在是我的一大发现，以前我一直不相信。由此我知道有时候你不相信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它不可信，而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这又是一个发现，比我写的那些文字垃圾高明百倍。

    文丽站起来又要去找酒，我没拦她，她自己会知道酒已经没有了。她进过高祥的房间之后进了我的房间，之后就好长时间没再出来。我想她也许醉了睡着了，我得进去看看。我这样想了，于是这样做了。文丽坐在我的床上，我的床实在是很硬，不像高祥的席梦思，能陷个人进去。我不主张舒适的享受，我认为那会淡化一个人的意志腐化一个人的心灵。我知道上官金虹我知道越王勾贱我知道禁欲主义素食派，我想那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文丽没管我，无视我的存在，她的眼睛不再明亮，变得有些恍忽、迷离。我陪她坐下，距离她有一尺多远。

    沉默在我们之间晃来晃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文丽好像是从梦游中醒过来一样。

    她面向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这是我的房间。”

    她说：“给我支烟，我这会儿想吸烟。”

    我说：“我最反感女人抽烟。”

    她说：“那你很讨厌我。”

    我说：“不。”

    她说：“给我支烟，我这会儿想吸烟。”

    我说：“我最反感女人抽烟。”

    她说：“那你很讨厌我。”

    我说：“不”

    她怔了一会儿说：“那你很喜欢我。”

    我说：“是。”

    我想她这会儿已经不清醒了，即便我说“我喜欢你”她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说：“你喜欢我，就该顺着我就该听我的。”

    我没说话。

    她说：“你给我支烟抽。”

    我给了她一支。

    她说：“你给我点上。”

    我拿出火机，打亮，递到她面前。

    她摇摇头：“不是这样。”

    我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她嫣然一笑，说：“你面对我。”

    我面对她。她嘴里含着烟，一点点地向我凑过来。她的烟头在我的烟头附近来回晃动——就像我们以前常玩儿的那个游戏——闭上一只眼，两只手拿两支钢笔，将笔尖往一块儿对，怎么也对不上——这样努力了几次，始终没有对上。

    文丽忽然噗的一下吐掉了嘴里的烟，同时伸手打掉我嘴上的烟。她突然就吻上了我，我没来得及反应，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她已经抱紧了我。

    那个吻很长，很热烈，但是没什么味道。文丽的舌头在我嘴里搅来搅去，我只感到酒味。我甚至担心她会呕吐，那样我会很尴尬。

    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我们倒在我的硬板床上，我们翻来覆去，可我告诉自己这样不合适，究竟有什么不合适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

    文丽开始喘息，不是我那天晚上听到的那样，那样的喘息只有高祥能够给她。想到高祥我停下动作，硬起来的东西又软下去。这个时候文丽已经在撕扯我的衣服。我冷静地制止她并坐了起来。

    我说：“不可以。”

    她说：“我现在想要你。”

    我说：“你想要的是高祥。”

    她说：“不，我想要你。”

    我说：“你醉了，睡一觉就什么都没了，我去客厅睡沙发。”

    她说：“不，我要你抱着我睡。”

    她抽泣起来。

    我说：“我去客厅。”

    于是我去了客厅。

    我又一次失眠，天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里我梦见文丽在抚摸我的脸，我想抓住她的手，抓了个空，于是我醒过来。我看见文丽正坐在我的跟前，默默地看着我。我由她看着，没有起来。

    文丽幽幽地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拒绝我？”

    我说我当时没有欲望。

    她说你嫌弃我，我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不要我就说明你放不下我的过去。我说不是这样的。她又说那是什么样的。我说你非要我说？她说我非要你说。

    于是我说：“那好，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的过去，真的不在乎。我在乎你的心，如果你的心属于我，我才会跟你做，现在你的心属于高祥。”

    她说你还是在乎。

    我不再说话。沉默像帐篷一样张在尴尬的空气之上。

    她说：“你和高祥不一样。”

    我不说话。

    她说：“我走了，等我收拾好自己再来找你。”

    她说：“我知道你的心。”

    她走了，我仍旧没有起来。

    我无声地流泪。

    到了这里，故事似乎应该结束了，然而没有。真实的情况是还有一个不可置信的情节，这是后来发生的，让我来慢慢地告诉你。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我究竟有没有做过一件真正具有振憾性的事情。四个月之前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确，而今天这个问题的答案令我非常满意。如果我告诉你，我所做的这件事，这件促使这个令我满意的答案产生的事，你一定会觉得我有毛病，可是我告诉你我很正常，并且这件事情将作为一个持久的激励，伴我度过微乎其微的一生。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情我都会佩服自己，呵呵，原来我这么了不起。你可能会觉得我所说的不真实，那么只能由你，我没有限制你的权利。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杜绝人的思想便只能让他的身体消失。我不想犯杀人罪，我只想把我做的这件事说出来，虽然你不信，但也许你会将信将疑。那么这已经足够。

    文丽走后，我蜷曲在沙发里，无声地流泪。

    后来我起来了，我必须找工作，不然我住的这套房子几个月后将成为我的伤心地，我将不得不在寒风中流浪街头。我在西安的各家公司进出，可惜没有一家公司肯收留我。我一度灰心丧气，并且同时有一个念头，一直不肯让我宁静一会儿，我想必须得有个了结。

    我给文丽打电话，约她出来。

    才刚刚四天不见，我发现文丽竟然憔悴了许多。只消几个黄昏便可断送一性憔悴。这更坚定了我的决定。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一个细节，也就是高祥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关键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一些东西，抓住它不妨，很可能那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打高祥的手机，高祥也还没有安定下来。我直截了当地向高祥挑明，我说高祥你太不把我当人看，你不该为了我退出，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在乎文丽。那天临走时，你魂不守舍，当时我没觉得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说高祥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告诉文丽真相，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回来和文丽重修旧好。我说高祥我不会穿你的破鞋接你的施舍，我不会承你的情相反我会认为你是在污辱我并且我会恨你我永不原谅你。

    高祥一直沉默。

    我说你怎么不说话。

    高祥冷冷地说：“你说完没有？”

    我说没有。

    他说：“你继续。”

    我说：“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说：“那好，我关机了。”

    我说：“如果你关机我就跳楼，你听没听见风声，我现在正站在阳台上。你知不知道我们楼后面那个池塘，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够跳进那个池塘，如果跳下去会不会摔伤。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给你说过我的设想。我还记得我们曾经打过的赌还有你那句话。”

    他说：“如果你真地跳下去，我马上回去。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跳下去。你连蹦极都不敢。”

    我说：“你等着看，十分钟后你就会知道。不过我要你保证，如果我真地跳下去，你一定要回来找文丽。”

    他说你只要敢跳下去，我就回去找文丽。我说那你别关机，十分钟后你就会知道我有没有跳下去。他笑着说，我等着。是的，我听出来他在笑，我要的就是他的保证，我相信他的保证。

    我确确实实一直在考虑挽救的办法，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考查过那个池塘。我知道它离我们的楼只有4。5米。在7米处它深达3米，8米处深达4。5米，我用细线掉着石头子儿测量过。当时就有人看到我，说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发神经。只有我知道我有道理，并且这番工作非常重要。我相信从四楼跳下去，如果能够落在4。5米的池塘上方完全不会有问题。我详细地计算过这个问题。我是一个非常珍视自己生命的人，我觉得活着很有意义，即使没有爱情，真的。

    我在大学里多次参加过立定跳远测试，最远的一次跳了二点五五米，时间不过半秒钟。也就是说，我横向的初速度可以达到5米。四楼的阳台按15米计算（这撞楼一层比较高），自由落体运动需要1。7秒。那么横向运动则有位移8。5米，怎么都可以超过7米，因为我每次都舍去尾数。也就是我下落的地方水深至少可以达到3米，这样的话对于身体完全没有问题，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我看过奥运会，知道十米跳台。因此我相信，如果我正常发挥，完全可以毫发无损地跳下去。也因此我才有把握和高祥打这个赌，因为我必胜无疑。

    高祥的刺激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我挂了电话，准备要跳下去的时候，还是感到胆颤心惊。我犹豫了几分钟，拨通了文丽的手机，我对文丽说：“你无论如何要马上赶过来，到我楼下的那个池塘，不然你一定会后悔，并且如果你看到什么特殊的事情，你一定要先打高祥的手机，他会告诉你一切，记住”

    说完之后我马上挂了电话，我之所以说文丽不马上赶到一定会后悔，并不是我对我的计算感到怀疑，而是因为我不会游泳。尽管我长大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河里嬉戏，可是遗憾的是我至今没学会游泳。

    我站在风中的阳台上，尽管我确信自己即使跳下去也会完好无损，可是往下看的时候仍然非常害怕。我的两腿直打哆嗦，我的眼前只有一副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害怕，真的害怕，我先前说过的什么哲学、什么形而上、什么文学再一次失去作用。从不信神的我开始祈求上帝保佑，我没有神智浑乱，我仍然十分清晰。我告诉自己，只要战胜了恐惧战胜了自己，一切都不是问题。并且我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四医大的同学曾经跟我提及，他的一个战友从四楼摔下去，只是骨折，并没有大的问题。那是摔在水泥地面上，而我面对的只是一个池塘！可是我仍然害怕会出现万一。但是事情的解决只在我自己，因为高祥在我面前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不再考虑。我心一横，我像大学里测试立定跳远那样跳了出去。我相信我横向的初速度超过了5米。可事实不是，我又一次高估了自己。

    事后我回想的时候，我极度佩服自己的勇气。尽管我断了一条腿，我还是十二分地佩服自己，我没有办法不佩服自己。通过这件事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些小说中描写的人临死前的种种想法，全他妈的是扯淡！我现在回想，什么都想不起来，因为我那天极速下堕之际，脑子一片空白。

    所幸的是文丽真的及时赶到，不然我拖着一条断腿必死无疑！

    后来的事情有必要作一下交代。

    后来高祥听说我真的跳下去的时候，他只说了三个字：“神经病！”当然我并没听到高祥说什么，是文丽后来告诉我的。高祥终于没有回来。他对文丽说，我为了她而跳楼，只有我才是真正爱她的，因为我为了她不惜自己的生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事前已经算好自己不会出意外，不然我真的不会跳下去，我爱自己胜过任何人！

    文丽看着我，泪流满面，我却在笑。

    我后来知道，文丽之所以在几日之间变得那么憔悴，不单单是因为高祥的缘故，她是在我和高祥之间苦苦地挣扎。象是秋千，荡来荡去，荡得没了气力。

    文丽说，高祥说得对，只有你才是真正爱我的。

    我无话可说，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确信自己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才跳下去的。然而这个秘密除非我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退一步说，即便我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爱文丽的，现在还爱，以后不知道。

    文丽说：“我的过去属于高祥，我的现在属于你。”

    我笑了。

    我不再有任何负担。

    套用安徒生童话或者别的童话里的结尾，从那以后，王子和灰姑娘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是这种幸福的生活并没有坚持几天，这让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因为我为此付出了生命的考验，怎么说咱都是酒精烤烟的爱情立场坚定的同志。可是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满怀着痛苦在写这篇文章。如果我幸福的话，现在该是在和文丽敦我们伟大的友谊了。这个词是我从王小波，那个二十世纪中国最有个性、最有魅力、最有成就的作家的书里拣出来的。遗憾的是我知道这个词的出处却没有和文丽作过一次这个词所代表的事情。因为在我们看起来相爱的那段日子里，我的腿伤使我不能够做一些动作难度较大并且体力消耗也较大的事情。到了后来也就是前不久——不到一个月吧——我能够离开拐杖走路的时候，所谓的爱情幸福已经结束了。

    其实主要是我太笨太愚蠢太迟钝。在我住院的日子里，如果我不是幸福得忘乎所以，如果我不是过于相信我对别人的感动能力，我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文丽来看我的次数渐渐地少了，每次的谈话也愈来愈勉强了。

    到了我出了院，再到了我能够做复杂运动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我成了穷光蛋，无业游民，身无长物，不明分文，看起来又那么面目可憎。自然，什么都该结束了。伟大的友谊也不存在了没办法敦了，况且我也不愿意别人因为自我愧疚来和我敦伟大的友谊。那样便不是伟大的友谊了。我不屑于为之！

    经历了这次，我知道有些东西来的太快太猛烈可是也太容易退去就像暴风雨，我知道有些东西太纯太美可是也太容易破碎就像泥塑的雕像，它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坚如磐石牢不可破能经受得住各种考验，它就象是海誓山盟，听起来很美可是做起来很困难。那么，就让它留在我的心底。

    200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