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重地袭来。其实,她的内心是敏感的,恐惧的,空虚的,连爱也不敢渴望的。爱,是她生命的缺口,也是她内心亟待激活的因子。而她是这样的聪明,凌厉,直截“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一般的人“只觉对她不可逼视”自然不可能有高层面的解读、对晤与交汇了。
这么一来,她是注定要被他捕获然后伤害的,他也注定要进驻她的心灵然后留下永生的印记。他是太懂女人,太懂文字,所以也就真的懂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人皆以为这是他在评她,其实这是她说他的,声息里带着感激,宛然就是那爱里的情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篇爱也正作于那一年。而小团圆里那句“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以为是找到了温暖的归宿,就让人心酸,也为她欢喜,虽然明知结局已在不远处等着她,在“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的幻梦里等着毁灭她。
“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是在顺境中也已经这样——也许还更甚——这一念根本不能想,只觉得心往下沉,又有点感到滑稽。”
“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有句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她这才知道是说什么。一直因为没尝过那滋味,甚至于不确定作何解释,也许应当译作‘铁进入了灵魂’,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你这才知道了吧?’对于之雍,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这四个字来。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许是泡在热水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你看,她是清醒的,也是痛苦的。她和他,曾经爱着,但其实是隔着。这样的爱情,我称它“终风且暴式”源自诗经?邶风里的那首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他来,心里恼着他的谑浪放荡,悲伤痛苦。他不来,又想念他的柔顺温情,辗转难眠,止不住地猜想:我这样想他,他该会在那里打喷嚏吧?甜蜜和思念是真实的,忧伤和痛苦也是真实的,这样的情劫却只是女人的,男人那里依旧是“也很好”
正因为这终风且暴式的爱情,所以直到小团圆的结尾,其实也几乎可算得她人生的结尾处,她终是难忘生命中短暂的欢乐,恨过之后依旧留下了的那一些。她梦见“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我读着,叹息着:都是她的啊,她是想要孩子的啊,终究还是做着女人的梦啊!许多年前,在纽约,已经四个月的胎儿,她不要“肚子疼得翻江搅海”抽水马桶里的男胎“恐怖到极点”的描述。可这个梦里,她还是有孩子的,也还有着他“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醒来的她怎么说呢?“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读至此,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隔着薄薄的纸页,流给三十年前写下这些文字的那个女人。
她说,小团圆“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千转百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寂寞的人生,短暂的爱恋,永生的金色,大概这就是留下的那一点什么吧。
后记:不要说我这么解读,是忘记小团圆是小说了。这部小说,不但是自传体的,甚至曲笔都是毫无隐瞒的直。她以往小说中所有取自身边的人物,都在这里小小的团圆了一下,而那个“九莉”初看似乎陌生,越读越明白那就是张爱玲自己。她还是年轻时候的她,不善掩饰,不屑掩饰,虽然老来心境变化,也曾犹豫着要把小团圆销毁,但到底还是不舍。不舍得文字,不舍得过往。那是纪念,也是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