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

    路过那座城市，便想到要去看看他的木屋。

    公车坐到头，还要走上20分钟的盘陀路。远远看见他的小屋，影掩在藤蔓后。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满院子的奇葩异草点缀着仿似仙处的木屋。只是无人修葺，已显得有些破落。

    我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却只见过一面。

    年轻时的他，高大伟岸，和妻子育有两儿一女。妻子家里有六个妹妹，全部远在北方，靠他和她的收入养活。那时发了工资，妻子连自己的工资袋都一并寄给她母亲，而他们一家五口则靠着他的收入过活。日子过得太拮据，就把大儿子送回了老家他妈妈那里。直到若干年后，老太太打电话来说，他们大儿子偷东西让派出所给抓走了。赶上那年严打，一下子就判了无期。

    从不沾烟酒的他自那时开始抽烟酗酒，脾气变得乖张暴扈。

    深夜出车回来，妻儿已经入睡。他将锅碗砸得叮当响，口里不停地骂骂咧咧，不当家的玩意，要饿死老子，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地挣钱，回到家连口热乎饭菜都没有。妻子就立马起身热饭热菜，一面还要哄着被窝里吓哭了的孩子。

    他带小儿子去打酒，自己骑着自行车，叫孩子拿着酒瓶在后跟着跑。脚下石头一绊，孩子摔翻在地上，瓶子碎了，酒也洒了。孩子捂着擦伤的小脸，惊恐地望他，他抽出皮带就打，孩子凄厉的号叫惹来无数路人，却怎么也拉不开他。妻子赶到的时候，孩子已奄奄一息。回家后，小儿子就发了高烧，大夫说破伤风加上受了惊吓要好好调养。妻子出去抓药，他坐在院子里编竹篾。小儿子爬在门边望了望他的背影，带着几件自己的衣服悄悄地离开了家。妻子回家后不见了儿子，发疯了似的找寻，也不见半点踪影。他冷哼着说，小兔崽子饿了自己就会回来。然而一天、两天过去，一个月、两个月过去，小儿子却再没有回来。妻子哭得涕泗滂沱，末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抱着女儿回了北方老娘的家。

    再没多久，小儿子忽然回家了。还没到家的时候，就在玉米地里撞见他和农民的婆娘胶缠在一起，只听见那女人说，下次多拿几副手套给我，反正你们厂里有的是。小儿子觉得一阵恶心，转头向相反的地方走。路上有人告诉那孩子，他娘带着妹妹回了东北，他便扒着火车去找他娘，到了地方鼻涕眼泪地告诉她他看见的龌龊一幕。女人惊呆了，本想回来住上一阵就回去的，这下不用了。

    婚离得很利索，因为没什么财产可分。孩子全都跟着娘。那年后，他也离开那个残破的家，回了自己的老家。

    再后来女人就没了他的消息。

    长大后的小儿子平地楼台，已成为一方富贾。女儿也嫁了不错的老公，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儿子怎么也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每每想到的都是玉米地里的那一幕。女儿却忍不住想去看看他，背着哥哥和娘，带着她自己的女儿来到他的老家。

    那时的他已然白发苍苍，身材依然挺拔。见到女儿，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说话声音很软，与当年的粗大嗓门判若鸿沟。

    他那年回老家后就跟一个农村女人结婚了，那女人死了老公不久，独自带着两个儿子。一家人过得比那年的他跟她还要拮据。失去过一次的他懂得了什么叫做珍惜，脾气变得异常的好，任劳任怨地将别人的儿子抚养长大，却总是在夜里偷偷流泪，想起他自己的孩子。

    他女儿来看他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家吃中午饭，老婆子把热腾腾的饺子扣在盆子里，却端给他一盘炖茄子，他接过来大口吃着，女儿看见皱着眉问老婆子那饺子留着干什么？老婆子说给她儿子留的。女儿很不高兴地把茄子推到那女人面前问，给你儿子吃饺子就给我爸吃这个？他慌忙拉过盘子，我爱吃这个。女儿没忍住眼里的泪，哭着跑出去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堆在他面前说，爸，我不允许有人欺负你。

    女儿走的时候留了几千块钱给他，说天气冷了，添几件厚衣服。他推拖了一下便收下了，半晌嚅喏着问了句，你妈还好吧。女儿别过头，有些东西在眼里呼之欲出，她很好，你自己保重。

    女儿每年总会往他住的那个小地方寄钱，不时嘱咐他添这添那，却一直没有时间再去看他。有一回他来电话，说以后别往那寄钱了，他不住在那了。女儿说要搬家了吗？他踟躇好一会，说，你奶奶后找的那老头子死了，她没地方住，都快九十岁的人了，唉，我说接她过来和我住，你阿姨不同意，所以我打算带你奶奶搬出去。女儿很生气。他连忙解释，这事不怨你阿姨，我和你阿姨住的这小地方你也不是没看见，再说她小儿子刚结婚，带着媳妇也住在我们这，现在我和你阿姨都是在厅里拉了个帘子睡的。女儿便不再说话，末了说那我再寄些钱给你。他说好。

    不久他就打来电话，说搬到了村子后山的一个木屋，还有一个园子，他在里面种了许多好看的花，都是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的，这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叫女儿有空回来看看。但是女儿却一直没有时间回去。直到后来跟他结婚的那女人打来电话，说他半夜睡觉时翻身掉下了床，脑袋破了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他妈妈当时可能是吓昏过去了，就没有喊人，等到别人发现时，他们俩已经都死了。女儿还未听完就丢掉了话筒，瘫倒在一旁。

    倒是大儿子直到这时才原谅了他，回去他老家拿回了他的骨灰。

    女儿不久便要出国访问，因此终是没能见上他说的那个木屋一面。

    我推开院子的门，看着蓬蓬茸茸的杂草，仿似又看见了他满头银丝慈祥的笑脸，我始终无法想象年轻时的他是怎样的乖扈暴躁。

    坐在院子的里的秋千上，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我来看过姥爷的木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