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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烟霭隔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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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簪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在小岛时,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的。离儿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问询、猜疑、还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婚约就是婚约,是他不能强求她改变的东西。不过,似乎这样也好,从此以兄妹互称,他似乎也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妹妹”这个事实。就见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更有了一番机敏灵活,当真是恢复了。

    于是,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离儿道:“先别提这个。我有些饿了,你呢?”沈瑄点点头:“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小溪里好些小鱼呢。”沈瑄探头一看,只见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是离儿在自己睡着时,捉鱼烤熟的。

    他不禁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一人无事时,就喜欢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抓鱼烤着吃。”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

    “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他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惊。他自己从小做了孤儿,自然深知无父无母的滋味,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方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记事时,天台山上便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不过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荡,有时几日闭门不出,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呆着,没人照顾你么?”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哪有璎璎的好福气?但若说起来,有时雪衣也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之后,过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和钱丹一路?”

    沈瑄当下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单纯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的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道:“范公子的话也许属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主旨毫不相干。”离儿不解,沈瑄又道“谁不知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些江湖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罢了。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江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好暗地里为的南唐皇帝卖命。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看得这么清楚。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他。后来这一路照顾,表面关切,其实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到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着恼着急,渐露马脚。我这才看透他的用心。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沈瑄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点头。

    离儿良久又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条路出去吧。”离儿依言站起,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然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离儿轻功甚好,如此也并不费力。但这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小溪走下去,往前弯了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定然致命。但下面却依稀有一道宽敞的山路,通向外面。

    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得下去。但如今却没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离儿淡淡道:“现学也来得及。”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儿微笑道:“这里有树么?”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此处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他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最多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解释起运功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而且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于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就见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已然摇摇晃晃凌空而起,偷偷向下一看,竟然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上时安然无恙。

    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解救了。赶快接着练吧。”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不禁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这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由天台山深谷溪流间一种冰薤草的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朝华夕谢。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开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这许多,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他心里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的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的驱寒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去,这一次,更觉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就大抵如此了。一忽儿,沈瑄终于冲到坡下,抬头一看,只见离儿正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看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那你呢?”离儿脸上一红,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旋即明白: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底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

    沈瑄提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跃下。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一丝不敢懈怠。转眼间他“飞”到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正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头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震得纷纷落下,哗哗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被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会儿,方才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时不时有几只寒鸦扑棱棱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不禁伸手搀住她。

    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庙里吧?”沈瑄依言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照亮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此刻,香炉中还残存一线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根香烛,大殿顿时更加明亮起来。

    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沈瑄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此处供奉的女神“青溪小姑”

    沈瑄道:“这青溪小姑还唱过另外几句歌。”他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他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蒋公可是你的祖先么?”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她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的,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咤江湖的天台掌门之孙,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都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人称她蒋姑娘、小妖女,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像是,倒像是”

    蒋灵骞抢白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你道他舍不得是么?其实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不料后来却发现是个女孩。小时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我长到十岁,他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幸好庵堂的住持老尼无阐师太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剃我的头发。她们佛门规矩本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就不想要我,便去找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沈瑄长叹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下天台山,所以想送我去别处庵院也不能,所这做尼姑的事只好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

    沈瑄听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却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经常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算得上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我想他心里一定藏了件伤心事,迁怒于我罢了。不过爷爷终是不想留我,等到我十四岁时,就打算将我嫁出去。”沈瑄心道:那人,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自己的婚嫁,似乎心有隐衷,半晌不语,徐徐又道:“那时我心里只是不愿早早嫁人,却也不敢跟爷爷说。我想,倘若是我的亲生爹娘,一定不会急着逼我出门。于是,于是”

    “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么?”

    蒋灵骞摇头道:“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都很难拗过爷爷的,这可不比出家。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父母,那有多难。唉,我的爹娘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们当年就不要我,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沈瑄急道:“不会的。当初他们一定是情非得已。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得厉害。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疼亲骨肉的?他们一定在等着你,去和他们相认。”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却已墓木高拱,永无会期,不觉声咽。

    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虽告诉你名字,你却不许叫。”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儿。”蒋灵骞一愣,低头想了片刻,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儿。”

    沈瑄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好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如此折腾到半夜,总算勉强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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