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头

    楼下胡同口修自行车的老于头三天没出摊了。一上午，我问了该问的所有人，有的说，他可能出门了，去外地亲戚家走来往；有的说，他老伴病了，在家侍侯病号；也有的说，一定是家里出啥事了，三天前看他就象有心事。

    老于头原先在我家楼下平房里住，前年护城河改造动迁搬走了，听说在东郊买了处旧民房。我了解他，他们家确实住不起楼房，一家三口半人全靠他修自行车挣点钱维持生活，去掉吃穿，连取暖费都交不起。老于头身体还算硬朗，老伴是个老病包子，一年四季勉强能把饭菜做熟，读大学的孙子他抚养，这算三口人。孙子的爸爸，也就是他那个败家儿子，离婚后活得象孤魂野鬼，整天东一趟西一趟，一年有半年时间也得他养活，算半个人。

    我是买楼搬到这片儿以后认识他的。

    “他在这片儿有号。”住对门的邻居张哥这样介绍他。“光监狱就进了两次，前后在里面住十三年。”张哥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看不出鄙视还是怜悯。

    老邻居都知道他及他们家的底细，只有我们这些后搬来的不清楚。“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要打听别人的事。”妻子越活越象我妈，拿我当不懂事的孩子，可她的话确强化了我的逆反心理，我非得打破这个砂锅不可。因为我明显感到，他在这片儿人缘挺好。

    以后，我也和那帮退休的和几个闲着没事的人去他的车摊旁坐着，听他们海阔天空地聊天。老于头基本没话，有活就干，没活就默默地坐着听。

    老于头是后期才开始注意我的。一天，常去他车摊的老陈头偷偷和我说，老于头认为我这人挺好，和人，没架子。我解释，自己不是坏人，普通民警而已，可谈不上架子，凭什么有架子！

    “我知道你是干啥的。”后来的一天，车摊没外人，老于头低低的声音和我说：“原来以为你是监视我的，错怪你了。”

    那天是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无风，树叶都象睡着了，鸣蝉的叫声也是懒懒的，有气无力。

    没活，我诚恳地邀请他喝几杯凉啤酒去，他没吱声，象有准备似的站起来就跟我走。我知道他的摊不用收，没人动他的东西。

    我和他每人喝了五瓶啤酒，也喝知道了他和他家的全部秘密。

    第一次进监狱，老于头有罪。他和几个工人把工厂属于国家的东西搬到自己家去了，事后他一个人揽罪，被判了七年。第二次屈点，但他认为不屈，两人打架他拉架，两人之间不打了，开始打他，因为他多管闲事，他一怒，祖传的武术底子亮了出来，两个人一个折了胳臂，一个断了一条腿。重伤害加前科劣迹，判了六年。

    “我这辈子是罪有应得。”老于头略带醉意，打开了话匣子：“爹是罪人怎么教育孩子？儿子象我，混！我在里面，他妈根本管不了他，没进过监狱，派出所常去。”

    “你也做了不少好事呀！”我劝他。

    “就当还债了，不值一提。”

    老于头没搬走时，楼下的小街他们家人义务清扫，他和社区说，不能白拿国家低保费；早晚出来练练拳脚，主要精力是用在小区安全巡逻上，他说，岁数大了觉轻，就当锻炼身体了；学生修车不要钱，他说这些孩子都是他孙子同学，让他们好好学习吧，再不能象爷爷、爸爸那样活着了。

    “我们家门风不好，再不能影响孙子了。”老于头说话声音渐小，我知道他还能喝两瓶，可他说啥不喝了。边说边站起身来，试图掏钱算帐，服务员告诉他我已经结完了。“让你破费了。”他不再客气，把我当成了朋友。

    邻居张哥爱说话，有一回对我说，知道不知道我们这片多少年没丢东西了，我说不知道。

    “这得感谢老于头。”张哥神秘地说：“他认识本市所有的小偷，早说好了，谁敢来这片儿整事儿，他掰折他胳臂。”

    我在市局机关工作，对基层的事不了解，不过，张哥的话让我有点信。以毒攻毒干我们这行的用过。但是，即使老于头真那么做了，也是他自愿的。

    老于头搬家时我赶上出差，过后妻子和我说老于头那天哭了，好几个老头、老太太也跟着哭。老于头最后决定家搬摊不走，所以胡同口那儿依然热闹。

    老于头的孙子如愿考上了大学，邻居张哥和老陈头带头前去写礼，我们这片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去了。我妻子说，我那天喝多了。

    终于盼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因为想着老于头，我一直趴在窗台上往外看。雪花漫天飞舞，路上行人匆匆。

    我突然看见有几个人向老于头车摊走去，其中一个是老陈头。我翘脚伸脖子看仔细了，老于头车摊什么时候出来了！邻居张哥敲门，说老于头孙子出事儿了，喊我快下去。

    老于头满面红光，明显刚喝完酒，沐浴着雪花，在和大家说着什么。看见我后，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我孙子出息了，为了救人，差点没丢了性命。”

    他还说，孙子学校的那个城市还要给见义勇为奖呢隔着雪花，我清楚地看见了他双眼的泪花，那天的雪有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