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抵死不会道出的。
“无常兄弟听说更凄惨,老黑变成一根木头,想绊倒她,让她摔入水中淹死,却让她一脚踢飞出去,末了,她还将他拾了来,准备劈开当柴烧。而老白趁着那泼妇到河中拾螺时,化身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来拾,再教她脚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归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紧要关头,那泼妇如有神助,总能化险为夷,结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锅,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态虽说严重,听了过程,禁不住要笑。
“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伤了牛头兄的尊严,毕竟,教一个拙妇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难想象平时严肃的牛马两位以及无常兄弟惊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着,对这位大声嫂的兴味不由得浓了些。
“文爷,您别尽是笑,可得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现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过五更天,还多活三个多月,唉唉这事可难办了。”他哀声叹气的模样丑得“沉鱼落雁”、无谁能出其右。
“牛兄别急。”他踏在岸边,幽明的目光由大声嫂家的院落扫向邻近人家,视线默默移动,然后默默地调向河面,安稳地扯唇“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该如何,我会想个法子。”
牛头闻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爷肯出面那是最好不过,兄弟们欠您一份恩情。”他对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静候佳音。”道完,他转入方才来处,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当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静静伫立,他鼻翼微动,轻嗅着周围空气,自然的花香草腥,树木与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气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双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远处山林,知道有许多修行之体住隐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们不扰生人、不坏天理轮迥,他是无权多管的。
双手负于身后,风扬着他未扎束头、披散于肩的黑发,总觉得某处不对劲儿,却抓不出问题所在。
以往,千年的时空,他不普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感受,内心暗暗低笑,想象自己若也教那妇人整垮,那状况肯定好笑至极。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扬,半合的双眸陡睁,因耳际捕捉的一淙铃音,随风清脆谱曲,如团团的冰珠击地,相互撞击,荡在这幽幽然的夜。
颀长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换位,他来到临水生长的柏杨树下,头朝铃音乍现的地方望去,见一串铃儿挂在枝丫,颤颤地动、轻轻地摆着,像姑娘家的酒窝。
不似人间有,更非天上来,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着什么。端详着、倾听着,终于,伸手解下那串引他兴趣的铃子。
他能知天地、识破古今,却不知姻缘从此而生。
入秋,夜总是冷清。
她来到柏杨树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原系着串铃的树丫空荡荡的。原来并非错觉。
昨夜她彷佛听到铃音,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潜心感应时,却又静寂无波,以为是心头搁了这件事儿,便无时无刻不着想。
可如今,她的串铃呢?到底在哪儿?又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只老狗来到身边,张嘴扯着她的裙摆。
“黑头,你这是做什么?”她笑问,弯身想救回自个儿的裙布。唉,连狗都咬得住她,瞧来,她身上的“人气”是愈来愈重了,变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别闹。”
黑头还是固执地咬住,想将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话猛地截断,看见四个尖耳大肚的低层灵正跃过大声嫂家的院墙“糟,是魑魅魍魉。”她一惊,身形飘然而去,移动时形体显得透明。
“嘘”她朝黑头比个噤声的手势,怕打草惊蛇,因小表中就属魑魅魍魉最难缠,他们是有名的各自肚肠,灵层甚低,向来听命他人,容易受驱使,害人的招数层出不穷,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她与黑头伏在窗下窥视,大声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内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表不交一语,入了屋便分头行动,一只倒光厨房大水缸的水,一只倒光脸盆裹的水,一只放掉院外储水槽的水,一只则把屋中所有茶壶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会儿,四只小表聚在一块儿,咕哈笑道——
“明儿个,她非到河边提水不可。”
“是啊,煮饭、洗衣、喝荼、洗澡,总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两手就往她腰后这么一推。”边说着,边摆出推人的动作。
“我再抓住她双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门再大也没法儿呼救。”
“那我就压住她背脊,让她想撑也撑不起来。”
“嘿嘿嘿,文爷心思未动,还没下指示,咱们便替他办得受受贴贴,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欢喜,说不定将咱儿推荐给天师。”
四鬼又一阵怪笑,倏忽间已跳出窗门外,无声无息跃过院墙,不见影踪。她反应甚迅,在他们跳出时,身影缩向墙边转角,直到四周恢复平静,捣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差些儿教他们发现呢。”她喘了口气,对着黑头微笑。
“呜呜”老狗摇着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来提大声嫂的魂魄了。”听见魑魅魍魉的对谈,虽不知“文爷”是谁,但“天师”两字却如雷贯耳,如她这种飘渺的孤魂野鬼,没人供奉、无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师,不知会被如何拾掇?!她随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坏事,省得一个影儿孤孤单单,唉
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抚着黑头的顶毛,静静道:“我想,大声嫂的大限是到了,咱们要阻止也无能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个,冷了由他、饿了也由他,没人煮饭给他吃,没人为他裁衣缝鞋,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关怀,从此,就只有自己一个,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样。”她说着别人,也说着是自己。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她或者模糊了亲人的面容,或者忘记一些关于自己的事儿,但心是不变的,同样的善感,持着一份柔软的明心。
黑头似懂非懂,大眼眨了眨,喉间呼噜呼噜地低响。
“唉”她又叹气,咬着唇同老狗对看了会儿,心中委实难以决定。沉吟片刻,她忽地头一甩。“不管了,要帮就帮到底。”接着,她飘入屋中,到厨房取来一大一小的木桶,掉头往河边去。
黑头知晓她的心意,兴奋地绕在她身畔,见她将小木桶装满水,它趋前自动地叼住,等她将大木桶也装满水,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来来回回几趟,厨房的水缸溢满了,院里的水槽也满了,脸盆也有水了,天一亮,大声嫂可以煮饭烧茶水,不必再到河边去了。
“这些水够用两、三天,届时,咱们再帮大声嫂提水。”她抿唇笑着,眼眸中有好多的愉悦。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救大声嫂了,刚开始是巧合,那小表首次来提大声嫂的魂魄,大声嫂正准备油炸豆腐当晚饭,还一边赶着小豆子洗澡,听见她骂得好大声响“你这短命小表,要老娘喊几声才肯进来?!我把你这小表丢到油锅里炸,瞧你还躲不躲?!”她骂着不肯洗澡的小豆子,可那个正要跳进屋里的真小表听了,吓得惊慌失措,又听见大声嫂僻哩咱啦连环快骂,这么泼辣的魂魄是不敢要了,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她躲在一旁瞧着,也不肯出来同那小表提点,笑得险些岔了气儿。
后来接二连三,她有意帮她,不愿大声嫂跟着鬼差去,便暗地里多加阻挠。
“我走啦,你也该歇息。”她赶着黑头回狗窝,转身待要飘出院落,原趴下的黑头突地立起,喉闻发出戒备低咆。
她亦有所感应,这一回身,正巧对住去而复返的四小表。
“嘿嘿嘿,要不是我眼儿尖,瞥见墙边一团白影,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他们分四边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她也非胆小表,横竖是被堵了,逃不了不如迎战。“羞羞羞!四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啊?!”
“哟——嘴还挺利的,教你一个乖,咱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别再过来啦!要不,我可、可不客气了。”
“凭你这点儿道行,就别跟咱们客气啦!嘿嘿嘿——”
此时尚自斗嘴,反倒是黑头先发制人,哦,不对,是先发制“鬼”地猛扑上去,爪子划过鬼魅灵体,虽然抓空,那四小表倒教它的气势吓退一大步。
“黑头,回来!”她轻呼,怕魑魅魍魉联手对付它。
“教你有路来、没路回!”
四鬼怒骂,相互使着眼色,下一刻,两只对黑头,两只则缠住她。黑头的耳让鬼扯住,尾巴也教鬼拽着,它拚命甩着、扭着,那两只鬼紧紧依附在它背脊,一边咭咭尖笑。
“黑头!”她一惊,想冲去帮它,剩馀两鬼亦跳上她肩胛和头顶,扯她的长发,咬她的颈窝,她好痛,感觉尖锐的牙刺进肉里,头皮生疼。
“走开!”她奋力甩掉,顾不得自己,身子飘向老狗,见他们将它咬得血淋淋,两只耳都扯出血来,心中又气又急,徒手掐住两只鬼的后颈,硬逼他们松口。
“呜呜啊呜”黑头摇摇晃晃站不稳“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黑头——啊!”地喊着,方才教地甩开的两只又摸上来,各咬一边的手臂,她手劲卸去,捏在手里的两只也逃了,反过来吃咬她。
“走开、走开!走开——”她不住喊着,甩也甩脱不开。
“认不认输?”
“不认!”好痛。
她像黑头一样跌倒于地,已顾不得反击,只能缩着身躯护住头,模糊瞧见自己鲜血,已有好久好久,她不曾流血了,原来,鬼魂也有血。
“认不认输?”尖锐的语调阴恻恻的“再不认输,咱们便将你分食,要你魂飞魄散。”
她微微一笑,恍惚想着,魂飞魄散也好,连鬼都不用当了,人死变鬼,鬼死了,变成什么?没有三魂没有七魄,人世与冥幽再也不于己事。也好也好“老大,咱、咱好久没吃人啦!”涎箸口水,血味刺激味觉,肚中馋虫大动。
“笨蛋,她是鬼不是人。”
“唉唉唉,可瞧起好好吃,闻起来也挺香的。”
“吃吃看,不好吃再吐出来不就得了。”
“对、对!”
四只鬼鬼性大发,各咬住一块肉,正欲大快朵颐,一阵阴风吹拂,扫得魑魅魍魉面顿生痛,尖牙不由得放开。
“死性不改,劣根难除。”那语气矛盾的温和又矛盾的阴沉,白衫男子随阴风而至,无声无息。
他静谧地负手而立,脸孔隐在黑暗当中,细长双目精光迸发,冷森森地瞧着紊乱的现场。
待看清来者为谁,四小表吓得屁滚尿流,咚咚咚咚接连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跃开,团团抱在一起,细脚发软,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团。
这下可好啦。完了、死了,死了还得再死一次,无转弯馀地。
四只鬼浑身打颤,异口同声“文、文、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