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死亡消磨着她们的容颜，使她们越发苍老。光天化日下，她们化作斑驳的尘埃，在无尽的大雪里回来。

    凉拉起我的手，像北边一路跑去。人类的士卒出现在了高大恢弘的城墙之上。飘飘，贝贝对我说，晨，相信我们。然后，她们消失在一片苍凉的焦灼之后。凉的眼神固执得如同孩子，在一片鹅毛大雪中，我们一起远离在树林中。

    那里美丽流淌的溪涧无边无际地温柔蔓延，离离的野花一直烧尽天空，露出阴霾。天边火光冲天。我听见悲鸣，不知是谁的。但是，我知道，飘飘，和贝贝已经死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进凉晶莹剔透的瞳仁里。我看见她在一圈圈晕染开来的凋零里泪流满面。我知道，魔只有在抱着必死决心的时候，才会有眼泪。一辈子，就一次的眼泪。

    我看见凉的四周发出金色耀眼的光芒，比太阳更刺眼，比月亮更清朗。那些光芒尖锐地刺破了肃杀的空气，在忧伤的压抑里，我看见暖色的光芒。瓦解了冰封寒食，撩拨了带冰的湖面。我在这头，凉在那头。不曾走远，也不会靠近。

    凉露出无奈而又甜美深沉的微笑。她说，晨儿，就算我不在你的身边。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我会保护你，直到地老天荒。

    她的眼里闪过一晃即逝的难过，然后，消失在一片冰原之后。我听见了远方惨烈的破鸣，看见了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天宇，世界沉入黄昏。我只记得，我看见凉带着满身疲惫又走到了我的身边。她轻轻地搂着我，就像在俗世的每一个季节。我看见她疲惫的双眼，不忍闭上，不愿离去。她只是如小孩低语一样，轻轻低吟浅唱。

    我发现她越来越模糊，如同淡墨在浅浅消逝。在她不断远离不断缩小的瞳孔里，我听见她苍凉的声音，她说，晨儿，他们不会伤害到你。他们都死了。和我一样

    我看见她在我的手里化作了飞尘，渐渐弥散如雾气。这是魔的悲哀，只有灰飞湮灭的壮丽。不能留下，完整的躯壳。我在一片飞尘里似乎闻到了凉熟悉的味道，甜美安宁。我似乎又看到了凉，她依旧美丽如昔。接着天地升起黎明。

    我看见那曾经繁华如锦的盛世在我的眼前破碎崩塌，只剩下鲜血，屠杀，挽歌，亡灵。没有一个活着的气息。云朵像撕裂的锦缎一样，发出萧飒中的呐喊和锋芒。舍弃了天，亡失了地，最后，也只不过是，魂魄的壮丽。那些征战天下号令四方的将军们，已化作白骨，埋藏在深深的地下，几千年，几万年，令人魂牵梦萦。

    不再回来的一百年，我走回最初的沉睡。

    来到这个俗世的时候，我们是七个人，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还走在这恍惚如同前世的世界里。日日夜夜看着那些惊若天人的女子们编织着如梦的歌舞升平。日升月沉，草长莺飞。那些锐利的锋芒刺进我的皮肤，我感到窒息一样的痛苦。

    寒冷的光芒嘲笑着我的悲伤，苍翠的竹叶，傲雪的红梅，都在死亡阴影下的新年里来临。阳光摇晃着细碎的雪花，又是一年冬。

    我走在俗世的街道，依旧会想起凉抱着我的温暖。

    又是一百年的寂寞。四百年过去了，我依旧留在俗世，战争还在扩张。

    在四百年的第一个早晨，我看见遮天闭日的光芒。那些雪花如同花朵一样纷纷飘落，明亮而骄傲。妃站在一片如梦的飞扬雪花里，对我微笑。我恍恍惚惚地走过去，走过去。妃把我轻轻搂在怀里，像几百年前一样的温暖。我又想起了凉好看的笑脸。

    我轻声唤到，娘。

    妃说，晨儿，战争已经结束了。娘来接你回家。

    雪花洋洋洒洒，像柳絮一样轻舞飞扬。掩映着红梅翠竹，格外冷艳迷茫。

    我回到了那个朝思梦想的家，回到了终年不见阳光的阴曹地府。这里依旧寒冷，但是，这里纯净而透明。

    师父没有问我凉他们在哪儿。我只是看见他叹了口气，如同几百年前一样，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地府已经不再是几百年前的安静了。它残缺不堪，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伤痕，要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去弥补创伤。

    然后的一百年里，妃总是会在我的身边。再也，没有分开过。她会把我抱得紧紧的，生怕将我遗失。她会时时刻刻地不离开我身边，惟恐有人伤害到我。

    这样的一百年，虽然平淡如流水，但我依旧感到无限蔓延的温柔。我安静地等待时光的覆盖。

    五百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在俗世里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东西。

    那天，妃把我叫到她的房间。我看见她平和而安静的笑容。

    她说，晨儿，娘要离开了。

    平淡的语气，依旧微笑的面容。

    她说，晨儿，我不属于这里。我是蚩尤身边的灵魂，我拥有蚩尤的力量。我会在每每沉睡一万年恢复力量以后离开蚩尤，寻找那些被选召的魔，然后帮助他们长大，继承蚩尤的力量。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守护，我要离开这里，再回到沉睡。现在，我可以放心地把蚩尤的力量交给你了。

    然后，我看见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有暖流经过。我听见妃低低地说，晨儿，我的孩子，娘要走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宝贝，晚安。

    接着，我沉沉睡去。

    当我再醒来时，已经不见妃的身影。只有师父，一直在我身边。他递给我一封信，说是妃留下的。

    妃娟秀的字迹还是一如从前。

    她说，拥有蚩尤力量的魔就不再是魔，而是精灵。

    她说，精灵是不能有眼泪。精灵一旦有了眼泪，只能换来魂飞魄散的壮丽。

    她说，精灵只有一千年的寿命，她希望我，能够在剩下的五百年里，为魔族的重生奉献。

    她说，她要回到沉睡。

    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快乐。我永远是她的孩子，不管是几生几世。

    最后，我看见熟悉的四个字，宝贝晚安。

    我看见自己轻轻地对师父说，师父，我的力量可以具现化吗？

    师父点了点头，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要用自己的力量修复魔族，然后，我要去寻找娘，化做不死的精魂，永远地陪在她身边。

    师父沉默了。

    我看见自己走出房间。来到了屋外的一大片空地。那是阴曹地府的中心，那里有封印图案。我站在图案中心。

    我看见无数的同门弟子走了出来，围在图案的周围。他们静静地看着我。

    我抬头仰望，看见了浮云之上的凉，微笑，轩辕，贝贝，飘飘和浩刃。他们对我微笑，对我低语，对我露出无奈的微笑。

    我仿佛又看见了过去的日日夜夜，看见了妃，听见了那声宝贝晚安。

    我唤了一声，娘。然后，我的眼泪落进了黑色的泥土里。

    我看见自己开始慢慢消散，身体化作无数飞舞的银蝶，带着银色的粉末，撒在整片魔族的土地上。所过之处，温暖如春。

    我渐渐地融化消散，最后，融入了周围的空气里。

    我看见了沉睡在地下的妃。我终于化作了不死的精魂，永远地守护她。

    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笑着流完我的眼泪，然后，歌唱。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沉睡中的人说，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