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急道的双眼发直,直到这一刻,他还是很难相信娇柔可人的夕颜,竟在六年后成了苍发老妇来到他面前。
从天亮到天黑,进宫回府后,他依旧处在震惊之中。
“阿潘,你见到小爷了吗?”一见他回来,葫芦急声问着。
他撇了撇唇,往她桌边一坐。
“没有。”
“小爷不在府里吗?”
“我没去。”
“阿潘”胡芦哭丧着脸,脸都快皱成包子状了。
“不是我不去,而是你家小爷干的好事,让我没办法走卫家一趟。”他真瞪着她,觉得实在是可怕极了。
一开始闭着眼,便觉得确实是夕颜回来了,但如今就算看见她的容貌,他也觉得真的是夕颜回来了。
“小爷干了什么好事?小爷没事吧?”葫芦紧揪着他的袖角。
潘急道没好气地抽动眼皮。
“他没事,他好得很,有事的是我。”
“嗄?”葫芦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脑袋像是打结的线团。
“是我害的吗?”
“不是,事情是”他将今日发生的事说过一遍。
“那卢家的货一到京城,都茶场的人立刻押货,皇上便立刻下詅,将卢家的人逮住,就连背后给了手令,好让卢家茶货经漕运而至的副首辅也给一并擒住,再追查相关的官员,今日我和任尉就为了这桩事来回奔波,哪还有时间上卫家一趟?”
“这感觉是官商勾结,副首辅给了卢家很多方便,皇上已下令清除八丈河,命令漕船停航,就算卢家是抢在停航日期前将货送达京城,但明显的是有人在后头协助,否则漕运的速度不会这么快。”葫芦轻点着头,可以理解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无非是皇上黄雀在后,一举拿下贪官罢了。
“没错。”潘急道颇赞赏地点着头。夕颜就是这点好,他提个头,她马上就能举一反三,不需要他长篇大论地说过一遍。
“可是这跟小爷有什么关系?”
“简而言之,昨儿个皇上要我一会卫凡,就是要我布兵在卫家,以防卫家出什么差错,若你要问我为什么,那就是因为卢家这件事,是卫凡搞的鬼,皇上要他帮个小忙,只是要诱出后头的黑手,然而卫凡却把事做绝,如今搞得朝廷里草木皆兵就罢,就连卢家也被整治得快家破人亡了,你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是不是该布兵保护来着?”潘急道边说边掏着耳朵,彷佛在怪卫凡把事惹大,连带牵累他。
“小爷有危险?”葫芦脸色煞白。
“倒也不是,不过是防患未然罢了。”事实上,他认为朝廷重臣不可能暗地里对卫凡下手,眼下朝廷风声鹤戾,人人自危,奉承卫凡都来不及了,谁还会动心思到卫凡头上?
该防的,反倒是芦家。不过卢家如今家道哀微,想找卫凡报,似乎也不太可能。
然,葫芦不作此想。若非有危险,皇上又岂会特地要身为太尉的潘急道布兵在卫家里?再加上四月四月了,正是鬼差提到的时候,难不成祸事就是这桩?
瞧她径自揣度得脸色发白,潘急道索性凑近到她面前,吓得她慢半拍才发觉他靠得太近。
“阿潘,你靠太近了。”
“是啊,我故意的。”
“你不要闹我,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葫芦垂着眼,思忖着该要如何回到卫家,可就算她向小爷说明身分,小爷也根本不信。
潘急道抽动眼皮。
“谁闹着来着?夕颜,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回卫家。”不回卫家,又要如何警告小爷,如何保护小爷?
“回去啊。”他托着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葫芦微恼地瞪他。
“我要能回得去,还需要你帮忙?”
“你岂有回不去的道理?连我都相信你是夕颜,只要你道出往事,难道卫凡那笨蛋会不知道?”
“我”她也想过了,也知道这法子可行,可是如果小爷真相信她,当她又被捉回地府,小爷又该如何自处?
痛一回,已教他痛不欲生;再痛一回要她于心何忍?
“既然你不说,那就没办法了,你就尽管留下吧,我照顾你。”他可是求之不得。
“不行,小爷有危险,我非回去不可。”
“就跟你说不过是防患未然罢了,你犯得着自己吓自己?”
“不是,小爷四月的灾厄必须想办法阻止,否则,岂不是白费了我从地府逃出”她突地噤声,就见潘急道扬笑着等着下文。
“臭阿潘,你算计我!”
“别冤枉好人了,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话都是你自个儿说的。”他徐缓敛笑。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六年前亡故的人,为何直到现在才莫名还阳,这事总要有个原因的,对不?”
“我”她都忘了阿潘给人飒爽没心眼的感觉,可他的心思并不输小爷的复杂,要不他也不会在几年内从六品校尉被拔擢为二品太尉。
“夕颜,什么忙,只要你开口,我都能帮,但是你必须把始末原由先告诉我,我才知道要怎么帮。”
葫芦幽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
天未大亮,白雾弥漫整座将日城,马车从城南门而出,来到一幢破茅屋门口。
“爷,到了。”负责策马的御门轻唤着。
卫凡走下马车,睇着这幢仅能遮风避雨的破茅屋,未敲门,便已有人开了门往外偷觑。那躲在门缝后的人见着来人,眼眸蓦地圆瞠,想要关上门却已来不及。
“二娘。”卫凡沈声唤着。
“”卢孟梅关门也不是,打开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
“今日前来并非要为难二娘,只想问二娘葫芦在吗?”卫凡站在原地,负手而立。他看来极为疲惫,黑眸布满血丝,就连绣双蟒的罗织锦袍都发皱着。
“葫芦?”她不解地瞅着他。
“脸上有胎记的葫芦。”
她垂眼道:“她不在这里。”
狆凡眉头微皱。
“她在哪?”原以为她离开卫家,该是回到这儿如果不是这儿,又会上哪去?
卢孟梅觉得好笑,本想要好生嘲讽他一番,然而瞧见他那疲累神态,教她无奈一叹。
“昨日我这儿的孩子,领着她去太尉府了。”
太尉府?她去找潘急道乏力地闭了闭眼,他略颔首道:“多谢二娘。”
她没搭腔,默默关上门时,却又听他问:“二娘为何没回卢家?”
卢孟梅一愣,撇唇苦笑。
“当年是老爷以八人大轿将我抬进卫家,就算卫家已无我的立足之地,身为卫家人又怎么回卢家?”
卫凡怔怔地看着她,再问:“你为何要毁葫芦的沙画?”
没想到他竟会在事隔六年之后追问这事,当初他连问都不问的,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葫芦之死虽令人哀伤,可活着的人就该承担原本的责任,老爷留下的责任,是你再心痛也卸除不下的,可是你却日日守着那幅画”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事已至此,再提当年又有何益处?
“真的是你在葫芦的药里下红花的?”他问。
卢孟梅紧抿着唇,没再开口。
卫凡没再追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上了马车。
“御门,前往太尉府。”
“是。”
他疲惫地阖上眼,突觉六年不见,二娘苍老得可怕,就连气焰也消散不少。
她的说法和葫芦的猜想是一致的,要是她真为卫家着想,又怎会下手伤卫家子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六年前,是他太冲动失去了判断,还是她在掩护谁?
以前未曾怀疑过、从不认为做错的,他现在开始持疑,而教他心思转变的,是他的葫芦。
葫芦,他的葫芦真的回来了。
等他,他马上就把她接回家,这一回他会好好地认错。
然而,到了太尉府所得到的答案竟是——“大人一早就进宫了。”
门前侍卫如是道,教卫凡眉头微皱着,随即吩咐御门掉头。
马车进入皇宫,卫凡一下马车,疾步地朝金阙宫而去,远远的就瞧见潘急道身着朝服,笑得合不拢嘴地走下石阶。
“阿潘!”他急喊着。
潘急道闻言,眉头一皱,用力地摩挲着双臂。
好恶心吶这家伙果真是个见风转舵的势力小人,是说他既会这般唤他,那就代表他肯定也发了葫芦就是夕颜,分明是打哪找到的消息,打算找他讨人了。
然,夕颜好不容易落在他手中,岂能轻易被卫凡带走?
“阿潘。”卫凡快步来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好恶心,我都快吐了,你能不能别这般唤我。”恶,可恶,他真的想吐了。
卫凡见状也不啰唆,开门见山地讨人。
“把葫芦还给我。”
“好啊。”他也够爽快。
“走!”
“干嘛走,皇上的御膳房里,要多少葫芦就有多少葫芦,别说我对你不好,就算你要皇上百宝阁里的金雕缀玉葫芦,我都可以帮你讨来。”他何时能在卫凡面前问尽上风,要不是耍耍威风,真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卫凡脸色一凛。
“把我的葫芦还给我。”
“好笑,我抢了偷了不成?”潘急道仰天哈了一声。
“潘急道!”
“我耳力好得很,不需要吼得那么大声。”他胡意笑得如得志小人。
“卫凡,是你不要的,凭什么跟我要?”
“我没有!”
“是吗?可为何夕颜却对我说,是你把她赶出府,压根不管这春寒夜冻,不管她是否有无去处,狠心地将她赶出府,这不就是意味着你不要她了?”
“不是!”卫凡咬了咬牙。
“我不知道她是我的葫芦,我”
“卫凡,你行商多年,难道会不知道货物既出,概不退换的道理?这生意买卖在彼此点头答允之前,总得要开箱验货,是你验得不清,要怪谁呢?我就不同了,她不过是唤了我一声阿潘,我就知道她是谁了。”
这当然是胡诌的,但他绝对不会照实坦白的。
他想当小人已经好久好久,如今得偿所愿,岂是一个爽字了得,哈!
卫凡怔怔地看着,吐不出半句话反驳。
可笑的是他,葫芦在卫家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甚至和他极为亲近,他虽有怀疑却因为其他因素而打消念头是他爱得不够真切,所以才不能如潘急道在第一时间就将她给认出?
不!不管怎样,就算他错过一回,也不会再让自己错第二回!
“潘急道,你霸占人妻,有什么好得意的?”他不会就此认输,葫芦是属于他的,不择手段也要抢回。
“此言差矣,这还阳的夕颜自然不是已死去的夕颜,如今她是自由身,我为何不能追求她?当年你耍贱招把夕颜守在身旁,如今我就如法炮制。”怎样,把你气死!炳!
卫凡脸色冷沉,但却又突转和缓。
“好啊,咱们就来瞧瞧你如法炮制能得什么结果?这菜肴每个大厨都会烹煮,然而手法不同,香气自然不同,再者葫芦的心在谁身上,你比谁都清楚。”
葫芦肯与他亲近,尽管她身上藏着谜团不可解,但他相信她是为他而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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