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冷静,画面从未有过的那么清晰
事情当天,新世界晚报报导了这条让海洋右侧那个城市的市民啼笑皆非的一则短消息:座落在我市繁华区南京路上的红旗咖啡馆今日出趣事。一位不名身份的外地游客在进餐时无故将头撞破咖啡馆的玻璃窗,碎落的玻璃扎伤路人,伤者是我市文字社的作家罗丽。有趣的是,这位外地游客和作家罗丽竟然长着让人难以置信的相同模样据医院方面透露,俩个毫无血缘关系素不相识的女士伤势均不严重,几日内可望康复。
海洋右侧是个碎裂的城市,它并没有呈现出若干年来我在梦中所示于我的神秘与美丽。我没有行装,口袋里也只有够付一份巴辣巴辣比萨饼的钱。记得在当时,我的头撞出街窗玻璃的时候,鲜红的血顺着脸夹流了下来,风吹过来飘成血珠儿弯成一条不断斜线。我夹在长长乱发上的发卡也随之摔落在街面上,镶钳在发卡上的仿钻玻璃纷纷掉落,崩弹在地面上溅起一片浮浅的华丽。这是我的第一次在海洋右侧的城市出场,我很在乎罗丽是如何看待我的。
唯一有张力的画面是血,至少还有这一样是属于我的,它来源于我的那一点点原始的骄傲。流血的感觉很舒服,就象我看见那和我有着相同长相的写手罗丽时的感觉一样。玻璃碎块迸在罗丽的额头上,冒出美丽的血花儿如傲雪红梅。
从东北方面照射过来的阳光不失时机地给我和罗丽的第一次会面一个巨大的特写,画面使用黑白灰三种颜色,只有血是红的。我的脖子伸在窗架之中,欣赏着异乡第一口空气带给我的惊讶和那一种强烈的震憾。震憾可能来自于蓝色罗丽冷静的脸,也可能来自于她额上那不断涌出的点点鲜血。
你,终于来了。罗丽凝视着我,这是她对我讲的第一句话。
断章之两只老虎
我和罗丽的作息时间阴影重叠的部分并不多,我们相信这些习惯的形成来自于我们不同的城市和炯然的个性所铸造的一系列的必然。
画画是需要阳光的东西,而写字的人大都习惯夜行。我早睡早起,罗丽晚睡晚起。所以我们在罗丽的公寓里的碰面不过是午饭以后直到晚上的这段时间。
这个城市有着很香的阳光。早晨起床后,我摸着这个陌生的城市熟悉的脉膊开始无目的地漫游。一切景物摆都放得那么合情合理,毫无突兀和新鲜感,仿佛我亲眼目睹了它从荒芜到繁华,从肤浅到堕落,而这期间我也一刻未曾离开。
下午的时候,我在罗丽的公寓里把客厅的窗子大大地敞开,让风和阳光不断地吹送进来,而我就站在窗前画画,我准备为她枯燥的深蓝色的房间画几幅生动的东西。书房里传出来罗丽哔哩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隔二个小时罗丽就会趿拉着鞋走出来,摇摇晃晃地穿着蓝色的长袍提着支烟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我惊讶她对艺术感觉异常准确,但在色彩问题上她却固执地倾向于蓝色。
医生胡恪比梦中见到的那个家伙略微显瘦。晚饭的时候,我们三个会一起坐下来喝一点酒。罗丽吃得很少,说话也少,抽烟却很多。
胡恪说,高兴呀我,真高兴。怎么这馅儿饼都赶一块砸我脑袋上了呢?知道这些天来我怎么区分你们俩吗?胡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眼神!
我和罗丽都支着胳膊盯着他乐。怎么呢?我们一起问。
你吧,眼神发散,好象看一样东西的时候把周围全都看了。胡恪指着我说,然后转脸又看着罗丽说:你吧,眼神发狞,盯人不盯肉,盯骨头。说你多少次了?这点儿毛病吓退了多少追求者?你数过吗?也就我抵抗力强,天天消毒水当啤酒喝,一小时做一次红外线扫描
得,得,得。罗丽嗔他,上满弦了你。
我笑得拾不起个儿来,脸倍儿烫。
您再容我酒后吐一真言胡恪的脸泛着油光正而八经起来你们俩啊,你们俩这个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在罗丽的城市里夜夜无梦,每晚我听着罗丽哔啪敲打键盘的声音渐渐沉睡。这是一种漂泊以后的感觉,有天我对罗丽这样说。
我不想知道答案。我只知道,你来了,你终究要来。而你也终究要走。罗丽低着眼睛慢慢地说虽然,我们从未曾分离过。
冬天来临的时候,罗丽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们开始热衷于收拾她那间杂乱不堪的阁楼。她翻出她过去的老照片给我看,指指点点。有时候我们在阁楼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给我讲她生活里的细节,没有时间顺序,只有心灵的轨迹。我默默地听,象一个失忆的人听别人对她讲她的过去一样,既陌生又似曾相识。她成年以后的一些事情,我曾清清楚楚地在梦中见到,于是我们一起讨论。罗丽对我的城市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她说她从未去过,即使在梦里。
你这个脚踩两只船的小巫婆。罗丽说。我在现实和梦中来来回回的生活令她羡慕不已,她称这种生活叫脚踩两只船。
我们整理杂物的过程乐趣不穷,玩具以及乱七八糟的物件在灰尘中抬起头来,它在多少年后代表的意义已经远远高出它当初的价值。罗丽对许多东西表现出强烈的兴奋,我知道,这些东西终有一日会落实在她的文字里,玩具和乱七八糟会因此而永生。
有一天,我们翻出了一只木头做的音乐盒。罗丽说那是她十二三岁时隔壁家的一个小男孩儿送给她的。小男孩儿后来得病死了,死的时候她去了医院,站在门边。小男孩儿默默地看着她,然后闭上了眼睛。她只知道自己当时很害怕,很害怕那只慢慢垂下来渐渐冰冷的手。小男孩儿曾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轻抚过她的小脸,并且说:你真漂亮,我下辈子也要长得和你一样。
我接过音乐盒慢慢地旋转发条,清脆的曲子从里面传了出来,曲子的名字是两只老虎。
断章之海上无花
当我在可以任意自由裸行的我的城市中我的公寓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有一部分东西苏醒了,有一部分依然沉睡着。我惊讶地观察着我的世界里所有的变化,变化来自于我的感觉而非视觉。我经常在深夜出没,赤着脚在屋外的草地上行走,哔啵地啃咬下几片指甲啐在地上,期待着它能在来年结出什么意料之外的果实。
我开始频繁地回家和家人团聚,听每一个看着我长大的人极富权威性而又很具争议的发言。我需要找我回自己,我终于在孤独中勇敢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哪怕我是个流氓无赖,我也要努力做到流得够氓,无得够赖。我怀着对海洋右侧那个有着和我相同长相的女人罗丽深深的爱恋而抽身离开那个城市,这不是个选择题。
我常常思念罗丽,思念她深蓝的一切所代表的含义。我曾企图偷偷穿越梦境再度靠近她,哪怕依然是隔着那有着深刻划痕的有机玻璃,让我看上她一眼也好。这种感觉只有毒瘾发作的人才能身切地体会。
我不敢在夜里合上双眼,那是一条平坦的路――在通往伤害的深渊里,哪怕有时候被害者乐意屈从于伤害本身。
于是我放弃在深夜睡眠的习惯,只有这样,我的梦境才会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平庸,那样繁杂而没有希望。
时间不是个东西,有时候不是个好东西,有时候不是个坏东西。它曾经教我热爱生命、自由奔放,也曾经教我甘于平淡,或者说享受平淡。后来它又教我别把自己当盘菜。它还在不停地教我,它会一直教到它对我失去兴趣悻悻然才会住手吧。
当我在大病之后重新走进我那间蒙灰的画室的时候,我忽然被自己感动了。我看见我在多年前梦醒之后的一幅画作:一个小男孩儿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站在一个房子的里面,隔着窗户玻璃看着屋外站一个蓝色的女人。阳光很暖,草是绿的,蓝天上浮着棉花糖般的云朵,小孩子很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女人很温柔,温柔地看着窗内的孩子。
感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奢侈,特别是自己感动自己的时候尤其显得珍贵。就在那个下午我捉笔画下了生平唯一满意的作品:梦境。这就是后来许多生人认识我,我认识许多生人的那幅成名作。市场经济坚挺的欲望管这个叫:火了。
在卖画求生的那段时间,有一度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一个倒霉的男人在被我暴食之后,曾光着屁股说过一句话使我印象深刻:钱能使你的病不治而愈。钱最大的用途是征服自己,征服了自己也就征服了世界,但这种说法并不代表钱能征服世界。
我开始尝试着在夜里睡觉。我有足够的理由和信心在夜里睡上一场好觉。当然这是在我对你们说这个故事之前的一年前一个胆颤心惊的尝试。
我甚至可以忘了自己,但我不能忘记罗丽。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代表着美好的一部分。这一个心理的转变让我健康起来,我能正确地看待人了,能正确地看待事儿了,也能正确地看待自己了。最后一条尤为重要。但作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唯一不利的是我再也不能画出超过我本身灵魂高度的作品――梦境。我象一个将永远站在走索上的小丑,左左右右地平衡着自己的选择,路还很远,戏还没有散。
我在说什么?我又开始梦游了吗。
我住在蓝色的大海旁边,梦游对于我来说虽然是件快乐的事情,但也意味着危险。我看见我的双脚在夜里泛着白光,白光亮得刺眼,它在一步一步走向海洋的篇章里去,一步一步走向悠扬的古老的断歌里去。
在梦里,我常回大海,我看见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模样的女人隔着宽阔的大海冷静地看着我,默默无言却面带微笑。
后记:
这篇哆哆嗦嗦的文字是我多年前的一个梦。在梦里我看见一个和我有着相同长相的女人隔着玻璃冷静地看着我。其实在当时,我很害怕,惊醒然后就一直记得这个梦。
我既不是罗丽,也不是赵嘉。但我不得不承认,她们身上有我的影子,我画画,我也写字儿,就象你们看见的这么糟糕。
我不知道你们,但我许多时候有两个自己或者更多。烦但却有趣儿,属于我的生活我会去接受,或者说去享受,哪怕是痛苦。
我住在海洋的侧面,喜欢蓝色的我让你们看着我,我的虚伪以及我的真实。我感觉有点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