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月亮不圆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本是批判崇洋媚外者的现成活靶子，已经弹痕累累。可是近来始觉这句话本身也还有些道理。这么说是指天上不止一个月亮？当然。人可以不共戴天，怎么不可以不共戴月？文艺界有句口头禅：有多少个评论家，就有多少个托尔斯泰，依此推衍，也该承认，有多少种文化形态，便会有多少个月亮。这些月亮不同于约齐了上天暴晒的那十个太阳，不会威胁人们的生活和生命。所以不必劳动后羿再拉硬弓放箭去射。

    就以文化反差比较大的西方来说。首先他们心目中的圆与我们就不尽相同。西方人离开规矩不能成方圆。他们的圆是纯几何形，有圆心，有半径。我们的圆是黑白两条鱼相依为命偎出的太极图。机械地制出的圆应比活物象征的圆更标准化。中国人为天地立心，日月星辰便有了生命，亲切起来，月儿月儿地叫。西方人为天地立形，用图纸上的圆想象月亮，这种月亮显然更规矩，准确地说是更规范。

    中国的月亮没有外国的圆，但是比外国的神气活现。当然这得中国人看，或者懂中国文化的人看。中国的月亮上有飞檐挑角的广寒宫，清香缕缕的桂花树。更主要的是生活着一位永远窈窕妍丽的女子。嫦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在家庭关系上觉醒的女性，第一位出走的娜拉。鲁迅先生曾耽心娜拉们擅离家门后无路可走，嫦娥索性就不走路，把丈夫的不死药偷喝了，轻飘飘飞上云天住进广寒宫。后羿这位射日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该有多少女子为其一滴相思泪，偏偏他的妻子弃他而去，惟妙的感情尽在腾身一霎间，并非嫦娥有现代意识，只是我们不曾理解古人对家庭结构中的角色悲剧已有透彻体味。嫦娥为此附出了代价，孤寂地住在不胜寒的高处，起舞弄清影。男人们深深惋惜，少女少妇们却从此有了一位说私房话的伴儿。一碟水果、三炷线香，多少悄悄话涌在心上。拜月亭里的王瑞兰、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就是她们的代表人物。自从人间去了个嫦娥，便把月亮和人间的矩离大大缩短，当然只是和中国民间往来。外国人去还得穿太空服，坐飞船，颇费周折。去了也找不着什么。

    广寒宫只对中国人内部开放。

    嫦娥无事做的时侯，便抱起她的兔子来玩，乖乖的白兔，是东方美人的宠物。月宫里摇摇曳曳长有树。当然不是橄榄树、橡树、白桦树、只能是我们最喜欢的桂树。它吉祥，还有神力。被罚派来做苦役的吴刚每天伐树不止。但每次都是刚从树身上拔下斧头，树的伤口便痊愈如初。受无期刑罚的吴刚犹如在山头推石头的西西弗。不同的是西西弗是一副受难者的苦相，在荒山峰颠和石头打滚。吴刚则是在郁郁清香的树荫下劳作，身边还有一个旷古美人作伴。所以大部分中国人不觉得月宫里森人，倒觉着是一个清爽可人的去处。

    望月亮渐至出神入画，渐渐也就忘了它是不是圆的。

    要想知道月亮在东西方人眼里的不同模样，不妨看看他们的画。西洋人画月亮。必须先画出天空来，不然月亮挂何处？月内也需填得完完整整不得省略，只恐日后飞船上去考察有出入。这是实证主义哲学思想的体现。画笔反复努力下，内外都达到逼真。这只月亮该多圆 ？

    中国画的画家不怎么喜欢画圆月。月相种种，他们更偏爱新月、娥眉月、残月。为了和西洋画做比较，偶尔为之。用毛笔尖随手在柳丝或什么树稍旁圈个圈。虽然只一笔，却因为心间弥漫着明媚的月色，笔下也便出生意。这只活脱脱的月儿，外形未必圆，内心无比丰满。

    月有阴晴圆缺，画家太漫不经心了，意连笔断。露出的缺口，到夜晚秋风透凉嗖嗖吹来，嫦娥孤衾一床如何挡得住？她想一定是那个叫三郎的男子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没守规矩，偷听了霓裳羽衣曲，月宫才有了残缺。他们金风玉露一相篷，却留给她麻烦无数。嫦娥不愿抱残守缺，便请了几位能人来帮忙。宋无忌舞剑以调气；项曼硕舞鸾刀以削平地面的凸起；月老将红绳甩开，虽无大力气，却能勾圆弧边；蟾蜍将夜光铺满；天女散花使光中添彩，于清沌中见风韵。于是有了中秋节焕然一新的风貌，修葺工作充满艺术气氛，给一向清静的广寒宫带来了影影绰绰的动静。对那个死过一次风流不改的团栾女子惹来的麻烦，嫦娥真不知该怨还是该庆幸。

    嫦娥修月，只不过心血来潮，玩个小手术以助情趣，她哪里料到，抛玉引砖，竟带动了大鼻子科学家的作伪心。他们背着她搞了个人造月亮。苏东坡的一时绝唱“惟山间清风与江上明月，取之不禁。及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吾与子之所共适。”在俄式月亮前也难免变调，穷文人一个，如何出得国，享用得上外国月亮的光辉？“千里共婵娟”的心理慰籍也正破裂，那些婵娟们怀中都揣了绿卡的。只是她们不会叫嫦娥，只能叫娜塔莎、凯塞林什么的。怀里也不会抱白兔，说不定牵着一只黑耳朵的白比姆，只是月亮上难道有狗窝、狗罐头？不，不，什么都不会有。它再大再明亮也是假的，没有灵魂没有梦的物什。当然绝对圆。假的都比真的圆。

    生命在于运动。世间凡有神情、有魂儿的物什都不会一味中规圆而又圆，中秋节的月亮便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