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抢过话头“以前我妈说我的针线细,现在没衣裳补了,手早生了。”
大太太乜了一眼四太太,手抖了一下“老爷这两天忙什么?”
“忙什么?”四太太想了想说“没忙什么啊?不过,我也没问,他也没说。”
大太太吐了口气“噢!”
一只雌鸳鸯绣好了,大太太直起腰“好了,好了。”
四太太说:“才一只呢?还差一只。”
大太太拿起绸布,软软的绸布轻微地拂动着,好像流动的河水,雌鸳鸯真的活了,在水中游着。大太太说:“是还有一只啊,以后再绣吧。”
四太太不想再呆下去了,再下去,大太太又得跟她说法了。什么喝粥时不要滋溜溜的,声音难听死了;什么说话声儿不要太响,走路步子不要太大;什么下人的活儿不要去干;什么不要见到谁都笑,笑的时候不能咧开大嘴太多,她觉得耳朵已长出了老茧。大太太说得没错,可照她说的做,还不烦死了。四太太和朱老爷说过好多回,每回朱老爷都说:“大太太说得在理啊,你是太太,不是以前的村姑了,你要学着大太太那样做女人。你看,二太太、三太太以前也和你一样,现在不是和大太太差不离了吗?我们家是有身份的,这大宅院可不比你家的那两间破草房。”说完了这些,朱老爷总要盯着四太太发呆。
四太太最喜欢和三太太拉话,不为别的,在三太太面前,她能说些家里的、村里的事。大太太一听她说这些就皱眉头,本来脸上就有了不少皱纹,这样一来就更多了。看到那么多的条条杠杠,再听见大太太鼻孔里高高低低的出气声,她就不敢说了。二太太也一样。对大太太她能理解,人家是大家闺秀,但二太太和自己一样,都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怎么就忘了小时候的事,也不想听小时候的事呢?还是三太太好,虽然不插话,但听得仔仔细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盯得她脸发烧不好意思起来。有时候,她让三太太也说说家里的事、村里的事。
三太太摇摇头“那已不是我的过去了,你啊你”
三太太也做发绣,绣的也是鸳鸯,这是二太太教的,二太太是大太太教的。现在,三太太开始教四太太了。
四太太不愿学“怎么你们都爱发绣,还全是绣鸳鸯?”
三太太说:“你也会喜欢上的。”
四太太说:“这东西没什用场,不就是糟蹋钱!”
“钱?”三太太说“等你想绣了,绣得有我好了,就不这样想了。”
四太太说:“我才不学呢?”
三太太溢出一脸的苦笑“没到时候呐!”
天渐渐转凉了,秋天到了。朱老爷在屋里的时间愈来愈多,有时候三五日都不出门。这样的三五日,他基本上是呆在四太太的厢房里,喂喂鸟、读些书、和四太太说点话,更多的时候,是与四太太下围棋。四太太不会下围棋,以前对下四子棋倒是在行而有兴趣。在地上画个双田字格,找来四块颜色或形状不同的小土块,两个人便能玩起来。大多是在地里忙活时趁大人不注意时,下几下。在她看来,这是最有意思的了。朱老爷却不让她下四子棋,说四子棋是小儿科是上不了台面的把戏,不像围棋那样博大精深,而且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四太太不会下,朱老爷就教她。四太太不敢不学,学会了又觉着成天面对棋盘一动不动难受得很,可她又不敢不和朱老爷对弈。日子久,她有了耐性,和朱老爷下个一整天也没当回事儿,只是腰有点酸,伸懒腰时,她对以前坐不住时不时就要到外面走走的习惯开始觉得不可理喻了。在三仓乡一带,朱老爷的棋艺是出了名的,棋友们都恭维他“棋王”这样一来,四太太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了。朱老爷下棋时从不说话,一心揣摩棋道,虽是四太太这样的对手,他也不大意,下手前总要左思右想,少说也要算到十来步。算完了自己的,他又帮四太太算,到头来,好像他是在和自己下棋。其实,对他而言,下棋之于他的真正乐趣,不是赢,而是反反复复思考的过程。四太太常常不由自主地说些闲话,话头刚冒出,朱老爷就掐了“下棋就是下棋,动脑动手,不要动嘴。”四太太没法子,就双手托着下巴,很是乖巧地瞅朱老爷思考的样子。
已是深秋了,可有这么几天,又陡然热了起来,害得人们除去秋装,从箱底翻出夏衣。这天中午饭后,朱老爷热得直冒汗,四太太手里的扇子摇得飞快也不顶事。他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终于出了门。最凉快的地儿,当数后花园的水井边了。朱老爷躺在竹椅上,薄薄的白色的丝绸衫伏在身上,露出了根根肋骨。
四太太见老爷热得够呛,就说:“老爷,你要真热得不行了,就到河里洗个澡呀!”
四太太在娘家时,每年的夏天都要下河洗澡,中午洗,晚上临睡时洗。身子凉了,还能顺便摸些鱼上来。
朱老爷歪过头瞟了四太太一眼“下河,你什么时候见我下过河,我是老爷。”
四太太又说:“要不然,让下人弄些水冲冲也好。”
朱老爷说:“怕是你热得耐不住了吧?”
四太太说:“不啦!再热,我也不能那样了。”
天再热,也是秋天了,花草凋谢的凋谢,结果的结果,五颜六色的后花园,已被黄色所主宰,隐约间有了些萧瑟和苍凉。蜜蜂不在了,蝴蝶已化为蛹,只有麻雀不知天高地厚地叽叽喳喳,还有些蜻蜓在展翅飞翔。那根紫藤早已枯为暗黄色,像一条死蛇孤零零地垂着。秋千架下是数不清的落叶,一层又一层地叠着,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层,谁也不会关心到底有多少层。四太太曾经抓蝴蝶的地方,鲜花绿草已不复存在,只留下瘦枝枯茎和淡黄色的泥土。那些名贵的花草在入秋之时,已被花工搬到了花房,接受人工的春意。四周院墙上的根茎横七竖八,昭示着它们曾经的生命活力。朱老爷不愿看这景色,趁着清凉进入了梦乡。四太太本想在花园里走走,逗逗麻雀,抓几只蜻蜓,可她只是深情地看了看它们。秋千板静静在那儿,仿佛在等四太太上去。四太太摸了摸沾满枯叶和尘土的秋千板,抬头望了望枯藤,然后就坐到井边。四太太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井水,井水清澈,宁静如镜,水中的四太太像蒙了一层面纱,朦胧中更显娇美。朱老爷翻了个身,躺椅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十分的大,四太太回过神,起身来到朱老爷身边,像注视井水一样注视着朱老爷。
这些天,四太太往大太太那儿走得勤了,上二太太那儿也不少,倒是不太去找三太太了。在大太太的厢房里,四太太常碰见三太太。三太太多半是在和大太太一起说发绣的事,再不就是谈些女人穿着打扮的话儿。谁都看得出,二太太几乎是大太太的影子,什么都依着大太太的样子学。四太太刚来时看不惯搞不懂,现在倒刻意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一举一动,回到自己的厢房,满脑子里全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模样,做事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是大太太二太太会怎样。这样一来,她不太乐意和三太太在一块儿了。有时,三太太会对四太太说:“你快和我差不多了!”四太太嘴里不说,心里在想,和你一样?才不和你一样呢!我要和大太太、二太太一个样。
四太太常在床上问朱老爷最喜欢谁,朱老爷一捏她的鼻子“当然是你了!”
四太太装着不高兴的样子“骗人,我看你最喜欢大太太。”
朱老爷说:“你看我几时到她房里去了,要是喜欢她,我还纳你们几个?”
四太太说:“那二太太你喜欢吧?”
朱老爷说:“起先是,后来不了?”
四太太问:“三太太呢?”
朱老爷说:“起先是,现在不了。”
四太太问:“我呢?是不是也现在是,以后不了。”
朱老爷不说话。
四太太说:“我看你最念的还是大太太,要不然,你为什常要我好好向她学?”
朱老爷没开口。
四太太的棋艺有了不少长进,更主要的是她对下棋生出了兴趣,许多时候,是她主动要和朱老爷下。朱老爷反倒不怎么和四太太下了,说她的棋艺太差,说大宅院里的女人,还数大太太的棋下得最有水准、最有味儿。朱老爷还说,现在的棋艺,四个太太得从大到小排。他有时也问四太太:“怎么和你下棋就没了以前的味儿呢?”四太太自己都想不明白,自然没法回答了。
朱老爷不管与大太太、二太太还是三太太下棋,大多都会回到四太太厢房,只是偶尔的偶尔不这样。对朱老爷来说,住哪儿,与时间无干系,只要他不想留,天再晚,那太太再劝再求,他都不动心。
这天晚饭后,朱老爷直接到了四太太厢房。四太太连忙坐到了棋盘前“老爷,下几盘?”
朱老爷眉头一蹙“死冷的天,下什么下?睡了!”
四太太赶紧洗了洗,就坐在梳装台前擦胭脂喷香水。这些东西都是朱老爷托人从大城市捎来的。朱老爷早脱得精光钻进了被窝,等着四太太上床。四太太打开衣柜拿睡衣,左挑右挑选中了那件紫红色的。朱老爷等得不耐烦了“磨蹭什?不要穿睡衣了!”四太太已换上了“你说的嘛,不穿睡衣不雅。”以前,她在家都是光身子睡,和朱老爷结婚的那天也是的。后来,朱老爷给她买了不少款式的睡衣,还说:“女人,得穿好的睡。”
朱老爷说:“脱了,脱了!”
四太太只好又脱了才进了朱老爷怀里,像只小兔子样蜷着。朱老爷像狗样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末了摸着她光滑滑的皮肤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以前的味儿呢?”
四太太挪了挪身子“这胭脂和香水,可都是你最爱闻的。”
朱老爷说:“还是以前的味儿好闻,怎么就没有了呢?”
四太太转过身子抱紧朱老爷“你啊,什么这味那味的,什么味儿还不都被你吃了。”
朱老爷侧过身,有气无力地说“睡吧!”
在屋里憋了一个冬天,朱老爷觉着浑身无力,骨头都发酥快散了。这一年的春天,花工又早早地开始布置后花园。往年这时候,朱老爷常常来转转看看,见花工忙得满头大汗,总要关心地问这问那,动不动还赏些小钱。今年,朱老爷一次也没来过,而是三天两头走出大宅院,在乡野里四处闲逛。不与太太们同行,不带下人,只是一个人走东窜西。
每次出门,朱老爷总是先到河边。河边的小路上开满了七彩的野花,没有大宅院里的富态,一种清纯自然的俏丽却让人怜爱。这里的蜜蜂和蝴蝶,飞起来比大宅院里的轻灵,成群结队的在鲜花绿草里神游。朱老爷就席地而坐,看它们轻舞飞扬,时不时地往河里扔块土疙瘩,溅起的水花又白又亮,波开的水纹,一道又道。
田里的麦子是一望无际的绿,如同一块大绸布又滑又润。朱老爷在其中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到了一个村庄。村头有一个姑娘,一身的灰衣,只是扎了个青色的头巾。远远的望去,朱老爷的眼有些花,总觉得是当年的二太太,不,是三太太,不,是四太太走近,才看清了,只是一个村姑。
几天后,朱老爷吩咐管家送两丈布、半担麦子到那村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