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滋味

    暗夜里，独处一室，一灯如豆，明明灭灭。原野上肆虐的风在呼啸。隔窗望去，天上黑漆漆地没有一颗星星，在这墨洒铁注的夜里不知还会有什么生物在活动。

    从京城被贬至永州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亲朋故交或是音信稀疏，或是也同我一样身处蛮荒瘴疠之地。白天里，我可以优游山水，从穷山僻壤中寻找同自己心灵相契的佳山胜水；晚上呢，一个人，用手中的一只秃笔写下愚辞蠢韵，排遣失意落寞的困扰。人的一生，也许什么都会发生，昨天的你还在高堂之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转眼之间，你就被人一脚踢开，抛弃到一个大雁都飞不到的地方，不要说你的荣辱，就是你的生死又有谁人问询知晓。这就是官场，一个充满了权利纷争和尔虞我诈的地方。名利本非我所追寻之物，最难以忍受的是那漫漫长夜里无边的寂寞和难耐的孤独。

    昏昏沉沉之中，一位白袍长须的老人从书卷中走了出来。他从我的眼前飘过，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我书案之上的那架古琴。那架古琴同老人的脸色一样苍老凝重，琴身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它在那里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吧。老人焚香祷告，轻轻地坐到桌案前，他伸出手去，却又把手停在半空，并不落下。而那原来默默地卧在那里的那架古琴却忽然像受到了某种神灵的启示和感染，黑黝黝的身体仿佛有了灵气，一根根琴弦似要跃起，就如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鹰在做着展翅高飞的努力。我仿佛听到江水汤汤，卷着枯木败枝奔泻而下，又仿佛看到一座高山，满山青翠，高入云天。老人静坐良久，轻叹一声“人在琴在，斯人已去，俞伯牙的琴早已碎了，碎了”

    老人叹息着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却又幻化成一个青衣秀士，他葛巾草屦，面容苍白而憔悴，修长的身躯宛如一竿傲然的青竹。他的身后竟然有一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迫近他的颈项。一只乌鸦飞来，在他的头上盘旋三匝“嘎嘎”而去。“唉，想我嵇康，身逢乱世，本想啸傲山林，弹琴赋诗，鼓风锻铁，了此余生。奈何天下之大，哪有一片净土能容我身。有人出卖自己的灵魂以求得锦衣玉食，宵小佞邪借机迫害使我含冤莫白。以我的心性招来杀身之祸恐怕蓄根已久，今日不过是做一了断罢了。只可惜，昔日袁孝尼曾经想学广陵散，我未曾传授，广陵散于今绝矣！罢罢罢，取我的琴来，我为大家演奏一曲广零散，就当作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吧。”

    琴声响起，忽而如高岩滴泉，丁冬不绝，又如百鸟齐鸣，杂花生树，再似怨妇悲啼，孤雁徜徉，转而琴声激扬，恰似壮士断腕，碎石裂帛。曲终人散，刀锋闪处，红光迸溅，四野寂寂，悄然无声。

    烛光跳动，结成灯花，不，那是一座高台。寂寥空阔的高台之上，一位佩剑勇士静静凝望着高远的苍穹，他在追溯那战国纷争的年代。“那时，各个诸侯国都倾其所能，为了富国强兵，招揽贤才。当年的燕昭王就是在这秋风瑟瑟的高台之上，放置黄金万两，招纳天下英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铭刻着当年名君贤臣相遇相知同创伟业的足迹。只是而今，它们都已经被满地的荒草埋没了。我陈子昂，空有一身报国之志，只可惜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把满腔的志气筹谋只能尽付西风了。”他的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浸湿了脚下的那片土地。

    这个孤独失意之人在那高高的幽州台上抚琴悲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那歌声苍凉，慷慨，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原野，回荡在我的心间，刺激着我的心，使它敏感而悸动。

    古来圣贤皆寂寞，人生几多如意事。有人失去了唯一的知交好友，有人在俗世中找不到灵魂的栖息之所，有人一腔热血却一生无所际遇，在空落、愤世、惆怅和悲怆中他们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可是，也正因为这百年孤独，千年寂寞，才有了令后人千古传诵的知音佳话，竹林传奇和幽州悲歌。也许，在俗世中，我们都很渺小，渺小得就如一枚草芥，简直找不到我们的所在。因此，我们感到孤独、失落和茫然。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天地是永远和我们同在的，它们是不会把我们抛弃的。我们会在日月轮回中发现，尽管我们的人生有坎坷，有寂寞，可是我们都是天地的宠儿，都会在历史的辙印中留下我们或浅或深，或精彩或平庸的人生轨迹。作为大千中的一粒尘埃，只有天地是我们的最终的归属啊。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抛却红尘纷扰，融入寥廓天地，这样，我们的心灵才会有所依托，我们的灵魂才不会迷失方向。

    看看窗外，天已经亮了，亮得刺眼。定睛看时，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大雪，此时，天地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哪是房屋，哪是树木，哪是山峰，哪是河流。以前只听说永州这个地方是一个很多年也难得见到雪花的地方，像这种大雪恐怕是几十年也难得一见的奇观啊。我的心惊奇而欣喜，原来天地对我还是格外眷顾和垂青，它是要用这纯洁高尚的精灵来抚平我失意的忧伤，慰藉我孤独的心灵吧。我怎么能置天地的柔情而不顾呢？

    于是，我打开房门，戴上斗笠，踏着那满地积雪，走进那连绵的大山，在那广袤的大江之上独坐下来，甩开我的钓竿，垂钓那来自天地的绵绵灵气和超然风韵。

    于是，天地间回荡起我千古的吟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