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三区治安员王民子，长得瘦小枯干。可是脑瓜儿活络，胆子忒大，在华北平原腹地的这个小县里算得上个响当当的人物。年根子底下，他硬是钻进城里，把警备中队长、铁杆儿汉奸李麻子一枪敲死在大集上。鬼子汉奸听到“王民子”三个字哪一个不心惊胆寒！

    其实王民子只有二十岁。

    正是环境残酷的一九四三年初夏，尽管敌人整天价铁壁合围、重点扫荡，还是挡不住村头这帮半打小子旺盛的玩儿心。大铁球一脚崴起来“当”碰个正着。野外麦苗青青，景色宜人，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年轻人蓬勃的生命。

    大铁球从王民子脚下轱辘出去，却踢偏了，他使劲儿向一旁扭屁股，好象那尖尖的屁股能遥控铁球滚动的方向。后腰露出一截锈铁管，是他那把常年随身携带的破独撅。正在这时，村里有名的“二百五”六愣子气喘吁吁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快，鬼子来了！”

    王民子嗖地从前腰抽出一把镜面匣子，厉声问：“从哪边来？胡诌百咧我毙了你。”

    六愣子脸红脖子粗地分辩：“这种事儿能胡说八道么？穿着黄皮，从村西踏着漫地朝村里来了。”

    “快分头通知人们钻地道。”王民子沉着地吩咐着不知所措的球友们。

    “别，慢着，就他妈一个鬼子，好象迷路了，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的。”六愣又说。

    “肯定是从辛中驿岗楼到石门桥岗楼去的，以前也有过呢。”有人说。

    “快找区小队吧，收拾了他。”又有人提议。

    上哪儿去找区小队！王民子心想。区小队、县大队、县委的同志们都转移到几十里外的白洋淀，他眼下是三区唯一的治安员。缴获李麻子的这把二十响德国造，本应上交的，就是因为和上级失去了联系，才一直带在身上。

    “大伙儿各自回家，要是就一个鬼子，好对付。”王民子说。

    漫洼野地里游荡着的那个鬼子，矬墩墩的，扛着三八大盖，身上水壶、匕首、子弹袋滴里搭拉挺全可。戴眼镜，帽子上的屁股帘被风吹得一动一动。胖，却没有一丝赘肉，壮实实的，象头牛。他好象真地迷路了，伸着脖子在麦田里来回溜达。远远地看见一个背着筐头拾粪的庄稼人，他敏捷地几步窜过去，端着三八大盖喊：“八路的干活？”庄稼人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粪叉掉在地上，他脸色煞白，摇着头说：“太君，我是良民哪”鬼子用刺刀轻轻一挑，庄稼人缚在腰间的细麻绳就断了，褂子敞开，胸前突出两排肋骨。见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胖鬼子喝道：“石门桥的，带路！”径自扛枪走在前面，他没有将这个瘦小汉子放在眼里。庄稼人王民子在鬼子身后暗暗咬了咬牙，悄悄从粪筐里摸出了独撅——没带那支二十响，崭新的烤蓝，舍不得埋在粪筐里。这把独撅打死了李麻子，就不能打死东洋鬼子？他迅速地端起这把土造手枪，对准鬼子的后脑勺，食指一搂，却没听见到响声。胖鬼子本能地扭过头来，看到一把枪正对着自己，吼道：“良心大大的坏啦！”端着枪“呀”地一声刺了过来。

    王民子没有躲，躲也没用。闪着太阳光的刺刀已经挑进了肚子，他还惊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独撅——它怎么就不响呢？它怎么就偏偏这时候不响了呢！

    半个世纪转眼即逝。白了胡子的六愣爷懒洋洋地靠着墙头晒太阳。他浑浊的老眼没有一丝神采，木呆呆的脑海里倏然闪出一个年轻的身影，身子被刺刀挑起来甩出去老远，鬼子扬长而去。他当时就远远地目睹了这一幕，吓得闭紧了双眼。可惜了，王民子，多聪明的人啊，活下来准会长出息，先北上，后南下，然后进京当大官。才二十岁，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