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j是我的小堂弟。在黑暗越过临界点的那一刻,他凄惨地走了。他无力的目光试图穿透重重迷障,心里惦挂着黎明的云彩,凄楚地走向了世界的深渊。
子夜的色彩最为稠密,湮没所有悲泣的分贝。我在子夜精灵的舞蹈韵律中,遐想创世纪的明光。睁眼迎接我的是新鲜的阳光和震颤的噩耗。
浓黑的凄凉与氤氲的冷雾弥漫,堂弟惨白冰冷的躯体包裹在无尽的悲伤之中。我知道阳光在西半球肆意地狂放,东半球的子夜月光也荒芜。我不知道薄薄的白布能否挽留热量,堂弟一定很冷。我记得堂弟总喜欢在子夜独自归家——简朴但干净的地方,他与子夜有缘。
子夜里,天空没有颜色。天空总是黯淡。
堂弟是在八月份体检出肺部病灶的,这对正处青春沸腾的他不啻是晴天霹雳。他假装满不在乎,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叛逆、冲动、幼稚、倔强,人生画卷刚刚铺展,疾风骤雨横扫,他犹如一株钻出地表未久的嫩草在雨横风狂的三月暮色中遭受凌虐。亲人震惊、急切、叹息、无奈。
我偕妻子是在火热的暑假中闯入上海滩的,他住在军医院。旅途的奔波,阳光的毒辣,心情的酸楚,在第一眼看到他时集聚。在重症留观室里,盐水、导管、测量仪、纱布等满目皆是。半年未见,他魁梧的身材依旧健壮,只是缺少了充沛的精气。待他见到我低沉地叫了我一声哥哥,我平静自己的心浪,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他我早已知道的讯息,我努力避讳“癌”、“严重”这些丑恶的词汇,他似乎在安静地听着我,又在张望着同室病友,看着穿梭的白衣天使。我递给他一片西瓜,我帮他拿尿壶,我站着看他,除了这些我无能为力。我也住过院,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在疾病束缚下的心境是何等的糟糕与烦躁。堂弟桀骜不驯的性子暂时冷却了,他火热的心要面临着最为残酷的磨砺,我们不敢想象。
那一次,我没有多说,我用沉默的目光打量堂弟,旋即离开了病房;然后我又宽慰愁眉紧锁的四叔四婶,用“希望”两个字来支撑他们这方处于坍塌边缘的天空。那天,我没多带钱,在无人的角落悄悄塞给他280块钱,要他保重身体。这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第一次湿润了眼眶,我迅速转回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终于没有下落。四叔四婶在异乡坚守着时间,历数着每一分每一秒,额头皱褶骤然加深,这是常人所无法体味的痛啊!
那一夜,我们在堂哥的引领下,走马观花,人烟阜盛的上海南京路,繁华于我是浮云,轻盈地飘荡,心灵深处惦念着病床上的堂弟。在霓虹闪烁的黄浦江畔,在色彩纷呈的人山人海中,我的心好比在漆黑的森林中游荡,耳鼓轰鸣,我只感受到喧嚣之后的寂静,那一夜,散去在子夜之前,我恍惚,上海滩印象模糊。
第二次探望堂弟是他回家之后,九月的季节,幽居在临湖的村庄。我们多么希望这是新的转机,亲人心如铅重,也许堂弟还不知道回家调养是病魔的判决。他躺在底层边间里,一张单人床,一台老旧的彩电,看着戏中人喜怒哀乐,百无聊赖。他还能比较轻松的走动,也打打麻将。以后我每隔一两星期回家一趟,过去看他,他的胃口越来越差,神色越来越衰,目光越来越迟钝,但他还会跟我们交谈,只要他愿意。
他终是逃不了病魔的摧折,呼吸系统功能的衰竭,呼吸逐渐窘困,开始日夜咳嗽,接着喘气如牛,虚汗淋漓,湿透衬衣。一位力能扛鼎的小伙子在疾病面前竟然变得孱弱不堪。人啊,最坚强的是你,最脆弱的也是你。他进食愈来愈少,为了减轻呼吸的痛苦,他选择侧睡,选择辗转,选择缄默,终于躺不下了,坐着,把无力的头顶在前方固定的桌子边,这一顶竟然是一星期,这竟然是堂弟舞蹈在子夜刀尖上走向天堂的姿态。
这酸心的场面能催化泪腺,堂弟越来越虚弱。在最后几天,刚碰上十一长假,我呆在家里,一天要去几次,如果感情愿意,我会时刻陪伴在他的身边,但我不忍目睹。我永远清楚记得,在10月4日——就是那个子夜让人铭刻——堂弟在找我们堂兄弟,说要握手告别(这是多么心痛的话语)。其他堂兄弟不在,只有我,我在他的旁边坐定,抚着依然汗涔涔的脊背,因为呼吸的急迫,高耸低陷变化倏忽。我问他想吃什么,想不想吃西瓜,他终于低弱得地应答,这于我是悲伤的欣悦,我买来瓜,但他只吃了一小点,留在舌苔上最后的味道。如果他想,就算再远,我也会办到。
我在记忆的库存中不会磨灭世上最悲情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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