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日家信,知修整富厚堂屋宇用钱共七千串之多,不知何以浩费如此,深为骇叹!余生平以起屋买田为仕宦之恶习,誓不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颜见人!平日所说之话全不践言,可羞孰甚!屋既如此,以后诸事奢侈,不问可知。大官之家子弟,无不骄奢淫逸者,忧灼曷已!” 他在咸丰十年十月初四致澄侯的家书中曾有明确表述:“但恐黄金堂买田起屋,以重余之罪戾,则寸心大为不安。不特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后做鬼也是不安。特此预告贤弟,切莫玉成黄金堂买田起屋。”并严正警告“弟若听我,我便感激尔;弟若不听我,我便恨尔。”曾国藩一生崇尚节俭,他在信中经常要求家人“俭于自奉”“不可倚势骄人”“常守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可惜他的夫人及弟弟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听他的话,他自己也终于抵挡不住世俗观念的压力,最后也只得无奈任随家中为他起屋买田了。但他直到去世也没有住过一天富厚堂,仅落得个虚名故居而已。
富厚堂之富厚还在于档案之富厚。咸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座船被劫,船上的历次赏赐物品及上谕、奏章、家书、地图、书籍一并失去。曾氏从这个惨重损失中吸取教训,对贵重物品必须予以特别保护:除了严加看管以外,并录存副本。正本存曾氏身边,副本则随时送往荷叶塘保存。在他勤于王事的日子里,他身边专门有几个频繁往返前线与荷叶塘的信差。正因为他如此重视档案管理,所以尽管他身处兵火且经常迁徙,他身后却能留下一套非常完整的私家档案保存在富厚堂中,由其后人世代典藏。据记载:新版的曾国藩全集共三十册1500万字,字数为清末刻本的三倍。其规模之宏富,堪称近世名人文集之最。这批档案在解放后即运往长沙存于省图书馆。虽然我没有在富厚堂藏书楼内看到这批档案的洋洋大观,但却能想像得到当年这块方寸天地所拥有典籍的富厚,那场面的确是很激励人心的。
从藏书楼出来,我信步踱到了富厚堂的后山。后山则是一副完全破败的景象,原本很雅致的鸟鹤楼已是歪歪斜斜,足迹到处均是污泥浊水。耳边但听秋风飒飒鸦啼凄凄,听来令人陡生戚感。想当年这块地方古木参天,亭阁相映,曾氏的夫人兄弟子女仆人们茶余饭后来这里散步嬉戏弈棋读书,那意境该是何等的惬意。而今一个世纪过去,这些历史人物早作鸟兽散,惟留下遗迹供我凭吊,思之不禁怅然。听说曾国藩的后人现多在北京定居,整个荷叶塘已没有他的一个嫡传子孙了。
在曾国藩的故居留连,不能不使我静下心来认真审视曾国藩这一生。曾国藩在中国近代史上一直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他的最大污点是镇压太平天国“曾剃头”的名声足以将他永生永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他确实又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在当时举世昏昏不明津渡的时候,他能提出向西方学习徐图自强的构想,堪称洋务运动的先驱。他一生给父母子弟写信数以千计,一部家书使得一个世纪以来多少人叹为观止。青年毛泽东曾钦佩地自陈“吾独服曾文正公”大抵是因这部家书感叹所致。尤其是他自己虽居高位,却始终坚持了个人操守,这一点的确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
但我又想,曾国藩也实在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这一辈子的确活得很累。他一生身居官场,又一生畏惧官场。他曾在家书中言:“吾年来饱阅世态,实畏宦途风波之险,常思及早抽身,以免咎戾。”他在连年征战中曾几次因兵败自杀未遂,又一生中长期受癣疾缠绕。从古人憧憬的“三立”立功立德立名来看,他似乎都得到了,但他最大的理想却终没有能够实现。他一生忠于清廷,从没有产生贰臣之心。但他保皇既未保成,名成功终不就。他被同治皇帝亲赐“勋爵柱石”御匾之后不到一年便辞世而去,仅活六十一岁算不得高寿。而在他死后仅仅三十九年后的辛亥年间,清廷即被推翻。他最大的悲剧是逆了历史潮流的大势,他积其一生的的智慧和努力终究只是成为了封建王朝的殉葬者而已。
现在研究曾国藩的人蜂起。目的各异,有的学他的权术,有的学他的学问,有的学他的识人冰鉴,有的学他的韬光养晦,有的学他的教子之道,有的学他的治兵之策。然而不管出自于何种目的,不管对曾国藩评价如何,谁都不能不承认他是一部可资借鉴的大书。唐浩明说他“是中国文化 代表人之一”是“中国近代最后一个集传统文化于一身的典型人物。”这评价是相当有见地的。
走出富厚堂,已是傍晚时分。此时天地更见昏暗,细雨仍在飘洒,绵绵的雨丝伴着我不绝的思绪。在我的幻觉中,这座曾经显赫的府邸仿佛又历史回放到当年初建时的兴旺,那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仿佛还可触可感。如今这一切都早成过眼云烟,惟有我独自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
2006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