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我是个农家的孩子。这里，农家应理解为农民的家庭，而没有别的更为深层次的意思。

    说到农民，让人马上就联想起土地。一点不错！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一切的一切。我的父母就是一辈子在土地里摸爬滚打，养育了我们姐弟四人。

    记忆里，家里穷到荒芜的地步。经常都是青黄不接。白锵锵的米饭里掺进了不少的黄得抢眼的玉米粉，或是淡灰又偏紫的麦面，再有就是和着了南瓜、土豆煮杂了，仍是吃不到来年的收获季节。

    那个时候，作父亲的就很是羞愧，蹭蹭地丢下了我们跟上几个大抵也是同样问题的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远方的城里去了，他们要去挣吃的。虽说不是每次都能带些东回家，但至少省下了家里自己吃的那份儿。兴许，也有时候父亲不大愿意去，却被母亲推着向外“去去去，怎么说都省下粮给我们”父亲就一声不吭埋着个头走了。

    男人是走了，可剩下还得吃呀！母亲也总是能想到许多许多的办法来，叫我们不至于捱到挨饿的地步。有时候，母亲是叫上姐姐或是哥哥跟一起去远山上找些野菜，于是，野蒜、野土豆、野萝卜等等就被或多或少地带到家里来，煮熟了，蘸着辣子酱也便挪过了一顿又一顿。实在捱不过了(野菜也不是能天天吃的，那样身子受不了，农村话叫“糟”死了。)，才不得不耷拉个脑袋向有些许粮食的村民家走去——借上个三碗五碗的白米。回到家来，和着白菜呀陈年的南瓜呀煮上一大锅粥。过着过着，田地里的稻穗儿弯腰了，于是，母亲咧咧地笑着说“舍得低头了啊”还一天往田地跑上三五个来回，时不时地摘下几粒稻谷仔儿，放进了嘴里，津津地嚼将开来，大多时候，孩子们也跟着那样做。

    又过得个三天五天的，母亲一皱眉头“熟了”哥哥姐姐就跟上母亲，握着亮锃锃的镰刀，往田地里赶。有时候，我也兴奋得跟了去，但由于年纪太小，去了也只是给他们添乱儿，一忽儿跑着往稻堆里抓蚱蚂，一忽儿又用小手儿乱打稻穗儿母亲那个心疼呀，一巴掌过来拍在我屁鼓上，嘴里喝出“滚回去”那样几次，我便再也不敢跟去了。

    晚上，谷子收回来了。借头松油灯(云南人普遍都知道的松香，直接从松树根处取得，燃火放光)，腾出白日里煮猪食的大黑铁锅，放在地坑的炉堂上炒，到得谷籽水份差不多干了，隔日就送去村中唯一的碾米房里碾了。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白料啊，又可叫母亲他们暂时告别为寻野菜满山跑的日子了。甚至，还可还上了先前借来的那三碗五碗的。

    稻谷这样炒，麦穗也这样炒，因为我们等不子日头的久晒。要是，包谷时节就好了，不用等到它熟得发硬，在“红帽”瘪后的三五天里，竟也是可以吃了的。生吃时，嘴角会帽出乳白色的汁液，可香甜了！煮着吃也一样的可口。再把吃过的玉米棍，用水久煮了，给牛儿当料吃。

    我们这样过了多少年，后来连母亲也数不过来了。她记性总是不大好，而我们一直固执地以为，母亲遗传了这一不良因子给我们。不错，那样的日子，我们也是记不大清楚了。只是特别是有过那样一个特别的日子，叫我莫齿难忘——

    那是一个快值中秋佳节的日子，一个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来看望祖母。由于，几十里山路的缘故，她到我们家时，天已经黑得顶透了。前面几次敲门声(院子的门，离堂屋有三十多米远)，因为锅里的乒乒乓乓的稻谷声，我们没有听到。至到母亲神经质似地说“听，给是有人在kao(读阴平)门”全部的人都竖起耳朵来听，果然！母亲递过眼色来，神色诡秘。我们大气都不敢出，静静指望着母亲出去处理。在那等待的时间里，空气异常紧张，我感觉我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冷滋滋地，很不是滋味。

    “关芝！”我们听到一个女人在叫母亲的名字。

    “大婶！”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们顿时轻松下来。原来是亲戚哩！再抬头时，却看见祖母满脸慌里慌张的神色，感觉像是很不安母亲和那个她唤作大婶的女人一起说着话进来了。在看到那口若大的黑色铁锅时，她们停了下来。整个屋子的声音似乎在寻一刻的时间里，都停止了下来。唯有无知的稻谷还在铁锅里断断续续地跳着叫着。我看着母亲，她像是一个知错了的孩子，双手拉着自己的衣角，不停地来回揉搓着。祖母则尴尬地起身，退出木凳来，手轻轻一指着它，那个女人便轻轻地坐了下来。然后，祖母借故出去了，临走时，向母亲递过求救式的眼神，仿佛她也不知道如何地应对眼下的情形。母亲她们后来说了些什么话，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因为锅里的谷儿炸得越来越厉害了。

    第二天，晚些时候，那个女人就走了。说是家里放不下，昨个儿是上街，错了那一天才发一趟的车子了，就顺道儿过来看看。还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大抵都是在进一步说明不能留下来的原因。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母亲、祖母都和她说了许多客套话，哪天一定再来呀，回去跟哪个哪个问问呀什么什么的。那个女人一走，母亲就没头没脑地责怪起祖母来，怪她昨晚不把那个铁锅藏起来，让大婶看见了，这下都笑死咱家了——这个时候，还在炒谷！还说她故意将大婶叫得那么大声就是在提示祖母，有外人来了云云。祖母当时没回嘴，对于母亲或父亲的责惫，她已经习惯于沉默了。母亲走后，祖母却低低地嘀咕着那么大个锅，怎么藏呢。

    年幼的我，摸着后脑勺，愣愣地，满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