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
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陆游山南行
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感到事业无成,颓然低落的陆游,由于孝宗对其文赏识,使陆游接到了赴任叙州的诏谕,从此离开了他生活了八年的第二故乡:四川。此后,又到福建、江西以及南宋京都临安等地先后担任过常平茶盐公事(回过绍兴)、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等职,但其喜乏忧多,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陆游谏被光宗罢官。此后二十年,即一直到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放翁在山阴农村度过,最后殁于山阴故居,终寿八十五。
三
唐婉是陆游舅父之女,陆于二十岁左右与唐婉完婚,结成连理,陆唐二位夫妻本是心心相映,又情趣相投,本想可以从此幸福,孰料,百般挑剔的陆母对其儿媳唐婉非常不满,因兄妹情深,但陆又不敢违母命,不忍与唐婉离婚,不得已而在外购置了一处房宅,以期能经常与心爱的人会面,陆母听闻风声后竟多次尾随察看并强行干涉,直至公元1144年,陆游被母逼迫与唐婉分开、决裂!
据周密齐东野语记载,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春(时陆游与爱妻唐婉已被迫分离七年),陆游与唐婉在沈园邂逅重逢。当时,陆游已从母亲之命另娶王氏为妻,唐琬也改嫁绍兴名士赵士程。唐婉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在沈园置酒肴相待陆游。在曾经一起来过的沈园,两人再度重逢,只是这一次,陆游与唐婉已没有相爱夫妻名份。对于陆游来说,唐婉已是他人之妻!无奈,悲绝,苦闷一起涌上心头。于唐婉,心头也感觉莫大的痛楚,近在咫尺,却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牵手、凝眸、欢颜无声之泪如浪潮般袭漫过来两人在共叙离别情愁之时,陆游感慨万千,心如刀割。临近分别时,陆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满腔悲愤,提笔在园壁上题下了千古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三个错字,痛诉了无能挽留心爱之人的伤心与悲泣——爱人离去,又能向谁诉说?三个莫字,是对爱的挽言,却又是极大的无奈哀,莫大于心死!从此一别,天各一方!在陆游的生命中,与唐婉的爱情成为美丽的绝版,绝版的美丽
据说,唐婉也因此赋了同题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在这首词中,唐琬尽诉对陆游的无限思念,泣血般表述了自己幽思成疾的境况。已经长久经受心灵折磨的唐琬,经受此番精神刺激,身心再也无法承受,不久就在忧郁中去世。陆游闻知此事,悲痛欲绝,心灵遭受深深的创伤,终生难以释怀,沈园从此成了他对唐琬思念的承载,成了他梦魂萦绕之地。晚年入城,凡逢沈园开放之日,必入园中凭吊。
袁鹰在他的散文沈园柳老不吹绵中写道:沈园在诗人心灵深处,成为一株永远长青的相思树,一块刻骨铭心的三生石。的确,今天的我们,不得不叹服放翁那执着有的爱情,执着的相思,执着的对心爱的人的衷肠
宋光宗绍熙三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公元1192年,即陆游被罢官回到山阴老家时),仕途失意的陆游神情恍乎,不知不觉走进了沈园。看着那一树树惹人的蓊郁与点点初秋的枫红,那汪葫芦池中,有在夕阳瑰色的余晖中嬉戏的鸳鸯林静人空,陆游触景生情,想起了曾经的爱妻——唐婉,她的音容,仿佛昨天,她的身影依稀还在前面不远处。她若在天有灵,是否知道,我还这样苦苦地想念着她不知何时,泪已沾巾,陆游坐在池边凉亭,心里一紧,已六十八岁的他竟从未有过地嘤嘤地象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那情形,那样子,多让人心疼!只可惜,唐婉早已香消玉殒,不在人世了!悲泣至极的陆游激动地写了一首诗: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层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其实,那一炷香,在放翁心里一直燃着,因为他从不曾忘记过,从不曾遗弃过
宋宁宗庆元五年,也就是唐琬逝去四十年之后的一天,这一天时近黄昏,七十四岁的陆游,步履姗姗再次来到沈园。此时的沈园,物是人非,陆游感慨万千,慨然而作七绝二首,就是后来被称之为沈园的那两首著名的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七十九岁高龄的陆游曾在一天夜里,梦中又见到了沈园,真可谓思之心切,梦之情深醒时,陆游怅然坐于床榻,四顾无人,灯昏人暗夜静,借着烛光,用那双颤抖不已的手和颤抖不已的心,作绝句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难泯的情怀使他始终如一地牵挂着那座城南的沈园,那座眼里、字里、心里、梦里总是飘浮不去的心园——沈园。此时,儿孙成群、五世同堂的陆游,却难以抚平心中深深的忧伤与孤独。陆游最后一次去沈园,是他年至84岁高龄的那个鸟语花香、万物复苏的春天,对放翁来说,这是一个新春。在儿孙们搀扶下,他到了沈园。到沈园,再次触目生情的放翁,早已无泪,无语。浑浊的眼神却透着最初的心情,最初的爱恋。放翁知道自己时日已不多,不久将追随心爱的人而去,虽然,孤苦地俟过了近半个世纪,却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婉妹,你是否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我,等我们的来世我们不要喝那碗孟婆汤来世,我与妹还做夫妻,我只以你为重,不再听命于任何人,从此也不再有任何人搅扰这样想着,放翁心里多了些许的安慰此次沈园一游,放翁归而又作七绝一首,题名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四
我的音响里播放着罗小慈那曲陆游与唐婉古筝曲,曲声悠扬而又哀婉,如诉如泣的音乐,环绕在整个空间,我感觉一种沁入心肺、沁入灵魂的冰寒,一种凄切,一种记忆的悠远与亘古
谁能想象一位有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这样豪迈大气的诗句、胆识过人英雄气概的男人,也会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样的柔肠与情衷?但,事实上,放翁就是这样一个人:剑胆琴心!
放翁一生爱梅,现在的沈园古迹区内栽植了许多腊梅,每当梅花怒放之时,香气充满整个园区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词中,放翁以梅喻已,其实,纵观放翁不平凡的一生,其言其文其事其行、其肝胆与情怀又何尝不是凸现着梅的品格与芬芳?梅,就是一种剑胆琴心,就是放翁的远去而又未远去的身影
那梅,年年开,开了,谢了,飘零花语又碾作尘;那一泓如眸的池水,年年如是,沉默着,象盛着哭过的泪;那小山,更象是一处守望,等着一个人回来,等着爱的回归
呵,沈园,一帘匆匆幽梦的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