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殇了?
奕夕这时才发现,自己裙子下面空荡荡地,有种奇异的空荡感。明明是泡在冰凉的井水里,却丝毫没有感觉。
只是午睡了一会儿,怎地自己掉到井里了?
几个下人随着那小太监的嚎哭声冲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井里泡的发胀的小身体捞出来,奕夕跟着飘起来,看着皇额娘跌跌撞撞地甩开一众人的搀扶跑了过来,看着四弟和三妹跟在她的身后痛哭失声,看着皇阿玛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扶着母后在一旁满脸怒色。
手指想要触碰他们淌着眼泪的脸颊,却只能径直地穿过去。
那一天是十一月初八,快下雪了。
母后拿着她殇前穿着的衣裳,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朝北方拉长了声音一声声地哭念着她的名字招魂。
白无常站在奕夕的身后,却不能带她走。
“你退下。”奕夕只是淡淡道,她执念太深,不肯就此放手。
黑无常见惯这种不肯往生的孩童,只是嘱咐几句,径自拉着白无常离开。
他们把她的身体安放在正寝南窗下的床上,角柶楔齿,燕几缀足,殓衾覆尸,东设酒食相待亡魂。
奕夕坐在床帐旁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下,满腔的酸苦。
怪不得母后说自己年纪小,还饮不得酒。
如此酸辛的东西,为何他们天天喝下?
丧事一一完备,夜色逐渐昏沉,红烛上上下下布满了旧室,映得窗纱上都有点点的红光。
奕夕时时刻刻跟在母后身边,哪怕不能触碰也竭力与她靠的近些,看着她痛哭一天,再同那些侍女们送她睡下,自己穿着一身缟素,沿着朱红的宫墙没有方向的走去。
来来往往的宫婢,或哭或睡的弟妹,生前的一切,都从此与她再无关系。
一只手却突然放在她的肩上。
奕夕回头一看,却是生前曾见过的孝慎皇后。
她两年前崩逝,自己也跟着母后前去哭过丧,没想到如今还能见到。
“奕夕。”孝慎皇后看着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那年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八岁呢。”她低下头,轻轻抚了抚奕夕的发。
“您,一直都在这里?”奕夕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不变的容颜,和式样略有些偏旧的宫服,略有些迟疑地问道:“那那些……亡去的人们,都和我们一样,变成了鬼魂吗?”
“并不是的。”孝慎皇后温柔笑了起来。
“老去的人们心中的执念越来越小,在死后于世间弥留七日,便也同无常下了阴界,再度往生轮回。”她望着穿过她们的提灯婢女,轻轻叹了口气:“只有那些不肯离开的灵魂,才会留在世间,独作鬼魂。”
“那……我,是怎么死的?”奕夕看着她,犹豫了下问道。
“你啊。”孝慎皇后的脸上露出悲喜难辨的神色,道:“你是因为你娘亲死的。”
“什……什么?”奕夕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额娘,不,应该叫皇额娘了。”孝慎看向远处,轻轻道:“她十四岁入宫,十六岁为妃,十八岁晋为贵妃,这般的待遇,大清之前几代的皇妃都不曾有过。”
“一个妒字,便可以写无数的故事。”
孝慎陪她,走完了之后的十五年。
头七之后,黑白无常又来找过她一次,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宫里大大小小的冤魂怨鬼无数,却都忌惮孝慎的身份,不敢造次,也让奕夕得到片刻的安宁。
奕夕却不肯信自己便是这么亡了,执拗的留在宫城里,溜到御书房陪着兄长们一同读书写字,跟着父皇在朝廷上听着鸦片挑发的战事,虽日月精华便可续她魂魄,却执拗如生人一般也要睡眠饮食。
她渐渐地可以控制自己身体的虚实,却不敢在母亲身边现身,怕惊着她的病体。
紫禁城的乌鸦太多,奕夕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满族人视乌鸦为祥鸟,见皇后娘娘院落里停了一大片,只道皇后果真是祥贵之人。
道光二十年正月十一日,皇后饮了太后送来的酒,于凌晨崩逝。帝亲赐谥号为孝全皇后,从此以后,再不立后。
礼部只记述皇后偶感风寒,猝然病逝,真相被掩埋在尘埃中,无人得知。
奕夕看着母亲面色平静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遗体,转身欲跟着黑白无常离去。
白无常看着一众哭倒的皇亲国戚,略有些动容:“你可以……待几天再和我们走,不与他们一一道别么?”
奕夕躲在暗处,本想上前一步拥住自己五年未曾抱过的皇额娘,却看见她望着动容哀哭的太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呵,这皇族的人,心都是脏的。”
黑无常笑了一声:“你不也是这皇族的人。”
“对啊……”皇后喃喃道:“我也是这皇族的人……罢了。”
那三人渐行渐远,留下奕夕站在原地。
孝慎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转身离开。
圆明园的冰湖,如今开阔一片,晶亮而干净。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道光皇帝驾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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