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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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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他人十多廿年来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此刻,她已挫败。

    沛充伸手招她。

    隽芝知道这是她登场的时刻了。

    她过去一看,老祝的双目通红,当然不是做戏,他才不屑在唐隽芝与易沛充面前作如此投入演出。

    “好了好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隽芝仍然对他不客气

    只听得老祝毅然说:“我这就去找筷芝,我陪她前往史丹福。”

    隽芝错愕,她到这一分钟才明白老祝与筱芝当初是怎么结的婚,这一对表面上旨趣毫不相同的夫妻原来有一个共同点:热爱新生命。

    隽芝开口:“老祝,我与翠芝的意思是,不想筱芝白吃苦头,想劝她弃卒保帅。”

    谁知老祝一听,像是吃了巨灵掌一记耳光,张大咀,瞪着小姨

    ,半晌才说“你忘了,我们是天主教徙。”

    隽芝笑得打跌“姐夫,天主教徒是不离婚的,别忘记你刚同筱芝分手。”

    易沛充打钉圆场“也许你应先与筏芝的医生谈谈。”

    “她仍往尹大夫处呜?”老祝急问。

    “是,还有,姐夫,不要贸贸然去找被筱芝引起她反感,否则她会躲到我们找不到之处,她是那种一生不发一次脾气,一发不可

    收拾的人,你明白?”

    老祝点头“我事先与你们商量。”

    说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隽芝别转头,不去看他的窘态。

    老祝匆匆离去。

    易沛充满讶异说:“他仍爱彼芝。”

    “不,”隽芝摇摇头“他爱他妁骨肉。”

    “爱孩子的人总不是坏人。”

    隽芝悻悻然“那我一定是豺狼虎够,牛鬼蛇神。”

    沛充微笑不语。

    饼一会儿沛充问:“你猜他们会不会因此重修旧好?”

    隽芝冷笑一声“你凭地低估筱芝。”一脸睑鄙夷。

    沛充马上知道,在隽芝面前,一次错不得。

    “你有没有时间,要不要同我倾谈心事?”

    隽芝冷泠看他一眼“我会找心理医生。”

    “唏,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迁怒于我。”

    隽芝这才发觉她们唐家三姐妹的对象,其实全属同一类型:聪明、机智、冷静,专业人士,伴侣一比上去,少一成功力都不免成为无知冲动的妇孺,真得小心应付。

    沛充见她沉思,心知不妙。

    聪明的隽芝一凝神,便计上心头.叫他疲于奔命,偏偏他又不喜笨女人,他只希望隽芝多多包涵,为他,略作笨拙状。

    幸亏隽芝神色已略为缓和,终于轻轻说:“请送我返家。”

    车才停下,隽芝便抢进电梯。

    司阍叫“唐小姐,唐小姐。”

    易沛充转身问:“什么事?”

    司阍但求交差,哪里在乎你们家人际关系,便自身后取出一只花篮“这是送给唐小姐的,麻烦您拎上去。”

    易沛充只得接过。

    花篮上叠叠插满罕见名贵各式白色香花,沁芳扑鼻,易沛充心中不是滋味,呆半晌,才捧着花走进下部电梯跟上楼去。

    花篮上当然有卡片,只是打死易沛充也不会去偷看,时穷节乃现.易沛充自有他的气节。

    许只是女友所赠,现代妇女出手比男人阔绰得多,自从经济独立以来,没有什么是异性做得到而她们不能做得更好的。

    跋到楼上,隽芝刚刚用锁匙打开大门。

    她一看到花,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沛充同隽芝走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信心扑一声穿了孔,渐渐扩大,稀薄,使他震惊。

    为了掩饰无措,他站起来告辞。

    隽芝并没有挽留他。

    沛充离开之后,隽芝只想轻松一会儿,她取起电话拨号码

    大声说“我也只是一个人!”

    接线生问她找谁,她说:“郭凌志。”

    冰凌志的声音一接上,她就问:“你走得开吗?”

    他自然认得她的声音“一个人走不开只得一个原因,他不想走开。”

    “到府上参观一下行吗?”她早听说他那王老五之家布置一流。

    他笑“不要相信谣传。”

    “三十分锺后在门口楼下等你。”

    当然不管一篮子花的事。

    唐隽芝实在闷得慌,想与一不相干的人散散心,聊聊天,减轻压力,并非对郭君不敬,从前爷们出去吃花酒,也是这个意思。

    冰凌志比约好时间早五分锺到。

    心里边想,假使唐隽芝迟十五分钟,她非常正常,迟廿五分钟,证明她观点比外型落后,迟三十五分题,对她智慧要重新估计。

    但是唐隽芝一刻不迟,准时出现。

    冰凌志一凛,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容小觑。

    她笑笑踏上他的车,他递给她一盒巧克力。

    隽芝笑“要讨得女人欢心,就得让她不停的吃?抑或,咀巴同一时间只能做一件事,一直吃就不能说话?”

    “我挺喜欢听你说话,我允许你一边吃,一边讲。”

    隽芝精神一振“谢谢你。”

    她是那种不怕胖的女子:哪里有那么容易胖,也要积一二十年无所事事的无忧米才行。

    “我这就开始讲了。”

    “请便。”

    车子往郊外处疾驶而去。

    想半天,己习惯写作的她竟不知从何开始,只得说“家父没有儿子,只得三个女儿,不过仍然非常欢快。”

    冰凌志马上知道她心中积郁。

    隽芝把脸朝着窗外“我从来没有见过家母,”不知凭地,她用非常平静声音轻易说出多年藏在心底心事“家母生养我的时候,染上一种非常罕见的并发症,数月后去世,离开医院的,只得我一个人。”

    冰凌志完全意外了,但表面上不动一点声色,只是纯熟地把高性能跑车开得如箭般飞出去。

    没想到今天他担任一个告戒神父的角色,何等荣幸。

    速度抒缓了隽芝的神经,她说:“我一直内疚,觉得不应原谅自己。”

    冰凌志暂不作声。

    “我的出生,令父亲失去伴侣,令姐姐们失去母亲,如果没有我,家人不会蒙受惨痛的损失。”

    小冰把车子驶上一个小山岗停下。

    “我平时生活积极,.因为若不加倍乐观快活,更加对不起家人。”

    小冰转过头来“所以你时常觉得累。”

    “你怎么知道?”

    “一张脸不能挂下来,当然是世上最疲倦的事情。”

    他下车,自行李箱取出一只大藤篮“在这里野餐如何?”

    隽芝已经吃光那小盒巧克力。

    她收敛面孔上笑容,颓然党在座塾上,仰看灰紫色天空,顿觉松弛。

    忽然有感而发“至令我们快乐的人,也就是使我们悲痛的人。”

    “当然,那是因为你在乎。”

    “请告诉我,我应否为母亲故世而耿耿于怀。”

    小冰很幽默.“我一生所见过所有试卷上都没有比这更艰深的问题。”

    隽芝也笑,真是的,甫相识就拿这种问题去难人,但“有时凭直觉更能提供智慧的意见。”

    小冰摊摊手“唔,让我想一想,让我看一看,”他终于反问:“历年来背着包袱也不能改变事安?”

    “人死不能复生。”

    “那还不如卸下担子,过去纯属过去,将它埋在不知名的谷底,忘记它。”

    隽芝笑了,这只是理论,人人均懂,但不能实践,埋葬管理葬,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于无奈,寂寥、伤怀之时,悄悄一缕烟似逸出,钻进当事人脑海,挥之不去。

    隽芝下一个结论:“你没有伤心过。”

    冰凌志承认“你说得对,我很幸运。”

    正如那些从未恋爱,自然也未曾失恋的人,老是坚持分手应分得潇洒,至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并且感慨他人器量浅胸襟窄。

    小冰绝不含糊,野餐篮里都用道地的银餐具与磁碟子,他是真风流。

    “唐隽芝,那只是你的不幸,不是你的过失。”

    “我可以一辈子躺在这里不动。”

    豆大的雨点却不允许他们那样做,小冰上车,绞起车子天窗。

    “我们去哪里?”隽芝问。

    “如是其他女子,我会说:我的公寓。”

    “我有什么不同?”

    “你作风古老,容易受到伤害,我不想伤害人。”

    “所以!”隽芝作恍然大悟状:“难怪这些年来,没有人对我表示兴趣。”

    小冰笑着发动引擎,她太谦虚了,他听过她的事,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贰之臣姓甚名谁。

    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不想乘人之危,

    “我送你回家,任何时候,你需要倾诉,随时找我。”

    “你会有空?”

    他笑笑说:“一个人”

    隽芝给接上去“一个人没有空,只因为他不想抽空。”

    他俩笑了。

    开头与易沛充在一起,也有同样的轻松愉快感受,渐渐动了情,沛充老想有个结局,他比隽芝更像一个写小说的人,男女主角的命运必需要有个交待:不是结婚,就得分手。一直吊着读者胃口,了无终结,怎么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

    隽芝就是怕这个。

    她不想那么快去到终点,同一个另主角无所谓,场与景则不住地更换,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圆,一直持续下去,不要结局。

    隽芝害怕步母亲与姐姐的后尘。

    到家时两已下得颇大,隽芝向小冰挥手道别。

    下一场下一景他或她与什么人在一起,她不关心,他也是,多好,无牵无挂。

    沛充虽然也从来不问,但自他眼神表情,她知道他不放心。

    倾盘大雨降低气温,头脑清醒,正是写作好时刻。

    隽芝把握机会,沙沙沙写了起来,静寂中,那种特殊敏捷有节奏的声音好比蚕食桑叶。

    幼时她养过蚕,十块钱一大堆,蠕动着爬在桑叶上,一下子吃光叶子,玩腻了连盒子一起丢掉,简单之极。

    筱芝养第一胎她跟父亲作亲善访问,小小一个包里,隽芝不敢走近,离得远远看。

    只听得父亲慨叹日:“孩子一生下来,即是一辈子的事。”

    又听得筱芝回应父亲:“被父母生下来,也是一辈子的事。”

    吓得十多岁的隽芝发抖,如此一生一世料缠不清.不可思议,长大后,果然,她认识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养育妻小的夹心阶层,迷失在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

    黄昏,她用羊肉火腿夹麦包吃,易沛充的电话来了。

    “没出去?”声音里宽慰的成分太高,值得同情。

    “写作人有时也要写作的。”

    “明天老祝要带儿子们去见筱芝。”

    “叫他不要乱洒狗血!”

    “他说他会在楼下等。”

    “你叫他明天先来接我,我们一起出发。”

    “筱芝的公寓挤得下那么多人?”

    “大家站着也就是了。”

    “祝你文思畅顺。”

    那日隽芝写到深夜:两个天外来客来到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地球作实地考察,深入民间调查,经过好几个寒暑,他们作出报告,结论为“一种不懂得爱的生物,他们有强烈的占有欲、上进心,甚至牺牲精神,生命力顽强勇敢,但是,不懂得爱,最大的悲剧还不止于此,最令人恻然的是,他们人人渴望被爱”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大军压境,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荡荡上门来。

    隽芝连忙把她宝贵的原稿锁进抽屉内。

    老祝一进门就坦白:“我们还没吃早餐,小妹,劳驾你。”

    开玩笑,隽芝哪来那么多杯子碟子鸡蛋面包,她取饼外套“快往大酒店咖啡座,我请客。”

    六岁的老三饿了,不肯走动,哭泣起来。

    隽芝想起冰箱内还有一筒去年吃剩的巧克力饼干,连忙取出塞他手中。

    “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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