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城,才刚入夏,正午的阳光就强烈得像会咬人似的。
市集里的摊贩已经收得差不多,就连人潮都躲进食堂茶肆喝凉茶避暑去了。
然,城南的金家油行前,不少伙计顶着大太阳,忙着将一缸缸的油给运上牛车。
个个忙得汗流浃背,整张脸红得像是快要爆掉,不满掌柜的觉得他在整人,要他们在这当头装货运出。可他们又怎会懂得掌柜的心酸?
这时候的油行掌柜,脸色白得很,必恭必敬地站在圆桌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原因就出在坐在圆桌边,正慵懒边喝茶边看帐的金府二少。
金府二少金如秀,一身玄黑绣银边锦袍,衬托他的高大昂藏,长发束起,露出那张教人见到就忍不住惊艳的桃花脸。
尤其是那双眼,像星子般灿亮,听说笑瞇时,连桃花都为之失色,但掌柜的没看过,他常看到的是——
“胡麻油才卖出二十斤,苏麻油也不过才三十斤,而燃灯用的水油竟才卖出一斤掌柜的,你这买卖手法真是一绝,卖的斤数一月比一月少,我养了这一油行的伙计和你”金如秀缓缓抬眼,噙怒的黑眸闪动流光,如野兽般展露危险气息。“干什么的”说着,账本全数丢到掌柜的身上。
掌柜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只能垂着脸,觉得胃好痛,他想要找大夫虽说他家二少的脾气像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当二少发作的时候,就让他头痛胃也痛。
“怎么,变成哑巴了?哑巴还当什么掌柜。”
“二少、二少!”掌柜的脸色苍白,急得满头大汗。
“不是哑巴,就给我说个道理!”他怒拍着桌面,上等梨木桌面硬是裂了条缝,让站在身后的贴身侍从并成很自然地往旁边退上一步,就怕待会有个意外,伤到自己那就不好了。
“二少,是这样的龙家油行”掌柜的压力好大,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他眼前一片花白,感觉随时要厥过去。
也不知道他家二少到底是哪条筋不对劲,近来要求好多呀。
油行是去年秋天时二少向老爷讨来经营的,一开始都还好,经营得中规中矩的,但最近三个月,打从老爷夫人去了聚禄城后,他开始觉得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虽然二少给的月俸很诱人,可是在二少底下做事真的好难过
“龙家油行又怎么着?”
“龙家油行又削价了。”
金如秀闻言,一双笑若桃花的眼凝如狩猎时的豹子锐眸。
“这会龙家的油价如何?”
“小的派人去查探过了,燃灯最上等的水油龙家卖到了一斤才一两银,次等的芸苔子是八百文钱,亚麻子五百文钱,而食用的油,最上等的胡麻竟削到只剩一斤一两一百文钱”
龙家油行就在隔壁的崎水路上,很近的,想问价格不是问题,就难在对策。
金如秀啼笑皆非地扬起浓眉。“这龙家二千金脑袋是坏了不成?”
这丫头根本就是在跟他作对!
打他接手油行以来,他做了几回的特卖,限时限量的抢购,为的是要打响金家油行的名号,但等特卖过后,她就马上把油价降低,仗着还有利润可图,他当然能跟进。
然近两个月那娘们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油价逐渐调降,低廉到已经打坏了行情价。
一石的胡麻顶多榨出四十斤的油,芸苔子一石也不过榨出三十斤的油光是一石的胡麻买入价就要四十两,她却一斤油卖一两,不是跟他杠上了谁信。
打从他接手油行之后,她动作不断,根本就是针对他的吧。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跟她客气,是她先挑衅的,她就得要付出代价!
掌柜不敢吭声,只能等着他决定。
依他对二少的观察,二少肯定是会再降一次价钱的可是他觉得这真的不是个好法子。
“掌柜的,给我听着。”
“是。”
“贴出告示,顺便告知各商行,从今天开始,金家油行所有的油全都半价卖出,特惠三个月。”
掌柜闻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有意见?”金如秀不耐地啜着茶。
“二少,这么一来,咱们会有损失的”而且是损失惨重。
三个月的时间,大伙会发了疯般的拚命下单,多添一笔订单就等于要多赔一半的钱,金家虽说是崆峒首富,但也不能这般玩闹。
“放心,本少爷自有做法。”他想过了,他接着会用更好的价钱大批买进各种材料,虽然目前会赔,但日后肯定会加倍赚回,因为那个时候崆峒城就只剩下金家油行了。
他不玩循规蹈矩的一套了,趁着爹娘不在,他要一口气吃下龙家油行。
“二少是想要藉此击倒龙家油行?”
“你倒有点见识。”他哼笑了声。
“二少,龙家油行是百年老店,之所以能够削价竞争,那是因为龙家的油有独门配方,燃油没有一般的刺鼻味,再加上近来又推出了一种熏香灯油二少这么做也不见得真能除去龙家油行。”
“熏香灯油,不过就是一时流行的玩意儿罢了,本少爷又不是没见识过。”寒烟阁里,一些花娘喜欢些新鲜的玩意儿,所以客人也买来赠与,花娘们乐得点燃闻香,不过是多了点花香也没多了不起。
然而,一想到寒烟阁,他浓眉蓦地攒起。
“二少”
“啰唆,本少爷要怎么做还得由你教”他怒声斥道。
“是,二少。”掌柜颤巍巍地应声,捡起账本,快步离去。
金如秀这才颇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起身离去,却瞧见始终沉默不语的并成一脸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你那是什么眼神?”金如秀抽出折扇往他眉心一敲。
并成动作飞快,轻松避开,年轻稚嫩的脸庞很不同意地皱起。“要是夫人知道的话”
“你现在是拿我娘压我是不是?”他瞇起的眸子杀气腾腾。
没用,他爹娘每年入夏都会到聚禄城一趟,没半年是不会回来的。
“不是,是夫人说过,做生意求和气生财,可是二少这种做法,好像跟夫人说的背道而驰。”
“你又懂什么?”金如秀哼了声,呷了口茶。“龙家油行打从龙老爷子年初去世之后,两房开始争夺家产,大房被欺压得苦不堪言,可偏偏二房的龙静精明得像鬼,产业一把抓,我现在要是斗倒龙家,也算是替老天除害。”
说到龙家二房的龙静,学商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处处和他作对,把油价压得快要不敷成本,他要是不弄倒她,他金家还要不要做生意。
并成偏着头想了下。“可是如果二少真的把龙家油行的生意都抢来,大房不也是跟着颠沛流离?”
“那也只能怪她们太不济事。”
“二少”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嘛。
“闭嘴,咱们是做生意,可不是开救济院,况且,做生意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她要是就这么被我打败,那也只是她太弱。”
并成看着他懒懒喝茶的侧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在触我楣头?”他不悦瞪去。
叹得这么大声是怎么着?
“依我看,二少根本就是在借题发挥。”并成说话时,已经开始偷偷往后退。
“什么意思?”他瞇起眼。
“二少两个月前让两家南北货粮行倒闭,而一个月前,又让窦家食堂关门大吉凑巧的是,这三家店包括龙家油行的主事者都曾经得罪过二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样。
“那又如何?”
“二少在找人出气。”并成又悄悄地退了几步。
“你是哪只眼睛看到的?”
“这两只。”他指着自己的眼,退得更大步,眼看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夺门而出。
“然后呢?”金如秀笑着,邪冷而危险。“老子要找人出气还需要挑个黄道吉日?”
“是不用,不过二少三个月前——”
“闭嘴!”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冷声低斥着。“这事你还敢说!身为我的贴侍,你还有脸跟我提起这件事!”
三个月前的那一晚简直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想到寒烟阁他就想起那不堪的一夜更可恶的是,并成找来时,他衣衫不整得像是被蹂躏得很惨。
“是二少要我不要跟着的。”并成好无辜,真的是不吐不快。
话说那一晚,二少上寒烟阁和人谈生意,还刻意要他回避,他当然就乖乖地待在马车上等男人嘛,总是有些时候不方便让第三个人在场,他自然识情知趣的闪得远远的。
可是谁知道,惨事就这样发生了。
说真的,他还是头一次看到二少那么狼狈,根本就是被人狠狠蹂躏过,虽说二少坚持对方是女人,但是一个女人到底要怎么蹂躏一个男人?说穿了,二少肯定是被男人给怎么了,却打死不承认,硬说对方是个姑娘家。
结果呢,自己解不了气,于是开始找跟他不对盘的商家对付唉,真是造孽啊。
“你还敢说!”他直接丢扇子,可惜并成动作飞快,早就脚底抹油,溜了。“混账东西,要是那晚你有跟在我身边,还会发生这种事?”
“二少又不是不懂武”
“还顶嘴!”那晚,他去找同样和人商洽生意的大哥时是有些醉了,谁知道大哥竟不在厢房里,而他却在进了厢房后一阵头晕,接着后颈被敲了下,待他有点意识时,就见那个女人正要强他他本来要反抗的,可是他被绑着双手,后来觉得舒服了,最终又被迷昏了!
那根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局面,谁知道他居然会让女人垂涎到这种地步。
他娘的,要是让他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姑娘敢绑他强他,他肯定加倍奉还。
望着并成跑出账房外,他恼怒地跟着起身,一条素白手绢从腰带底下溜出。
瞪着那条手绢,他目眦尽裂,恨不得将它给撕烂吞下腹。
这是羞辱他的女人留下的证物,他日日带在身边,就是要自己不忘这份耻辱。
看着手绢就教他想起他搁在房里的那锭十两黄金那黄金,还真是他身体力行,付出精力得到的。
居然拿金子打发他不知道他金如秀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金子吗?
强他就算了,居然还留下金子把他当男娼了不成
他拾起手绢,瞪着上头龙飞凤舞的精绣龙字,把它握得死紧。
等着吧,他总有一天找到她!
龙家榨油厂就在城东郊外,占地颇大,过了穿堂大门之后,便会瞧见各式各样的榨油器具,还有炒料的大锅灶,舂油房,撞油器。
一抹纤瘦的素白身影在其间穿梭着,流着汗和厂里的伙计们一起忙,最终走向后院的一间房里。
“小姐,休息一下吧。”贴身丫鬟巧瓶端着茶走了进来。
巧瓶瓜子脸上嵌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双髻束彩带,一身湖水蓝夏衫素裙。
“等等。”龙静眼也不抬,手正忙着翻炒各种花瓣。
“小姐,这里头太热了,先到外头歇会儿吧。”巧瓶催促着,掏出手绢替她拭着额上的汗。
“不碍事,先等我炒过一遍。”龙静坚持着。
巧瓶无奈地看着她,只能陪着她待在这炒花房里。
说是炒花房,其实就跟炒茶没两样,只是把茶叶换成花瓣就是了。
这是她家小姐创新的法子,先将花瓣炒过逼出香味,等干燥之后再磨成细粉,加入水油里头,便成了熏香灯油。
龙静一个月前将这新品推上市,吸引了不少爱尝鲜的贵客上门,引起风潮,龙家油行门庭若市,熏香灯油供不应求,所以她现在必须加快速度,否则会来不及把货给下了单的客人。
这项独门绝活,是爹仙逝之前跟她提过的,她反复试做之后总算成功,尽管只凭她一人难以应付庞大的订单,她也没打算要增加人手。
因为这里头藏有只有她才知道的做法秘方,是绝不外传的。
所以,就算再累,她也得要撑下去。
将所有的花瓣都炒过一遍之后,搁到竹篓里,底下燃着炭火,用热烘的方式加快干燥,确定火候没问题之后,她才举步走出炒花房。
巧瓶立刻跟上,扶着她在炒花房外的凉亭坐下,拿起扇子替她搧风,再赶紧递上茶。
“巧瓶,茶怎么是温的?”喝了一口,龙静微皱眉。
“小姐,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喝凉茶嘛。”巧瓶一脸无奈。
“好吧。”
巧瓶替她搧着风,看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饮,小姐脸蛋通红着,身上早已经汗湿一片“小姐,待会进去换件衣裳吧,要是吹风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她家小姐,明眸善睐、嫩颊雪肤,怎么看都是个金枝玉叶,现在却穿着旧棉衫,腰间还配了件及膝腰封,把自己搞得跟个下人没两样,就连长发也是随意扎起,没有半点缀饰,比她还像个丫鬟。
龙静正要开口,一股恶心感毫无预警地袭来,刚喝下去的温茶全数呕了出来,还不断地干呕着。
“小姐”巧瓶赶忙拍着她的背。“这小主子可真是会折腾小姐。”
等到呕吐感稍退,龙静已眼冒金星,总觉得她的胃像是被翻搅过了一遍,不自觉地轻抚着微隆的肚皮。
“大概是个儿子吧。”她说着,嘴角扬起无奈的笑。
如果不是儿子,怎么这么皮这么坏,这么折腾她。
打有孕以来,她就精神萎靡得无时无刻不想睡,睡醒就想吃,可是一吃就是吐一天里头至少要这样折腾个四五回,别说要像一般孕妇发胖,她整个脸颊都瘦了,就连气色也糟透了。
“怎会这样呢?分明是那金家大少的种怎会”
“嘘!”龙静低斥了声。
巧瓶赶紧看了看四周,没有半个人在,她才松了口气。“小姐,对不起,我一时嘴快就”
“这事别再提起。”龙静沉声警告,可原本红晕稍退的面颊又艳红了起来。
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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