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一夜,女官小梅一想到青儿不按牌理的脾气,真是叫人胆战心惊。她深怕青儿一个应答不对,扫了狼王兴致不说,甚至得罪狼王,祸及兰若——好在这事并没发生,她一早进入王的寝宫,看见几上叠了一方沾血的帕子。小梅抚了抚心口,担心了一整晚,这会儿总算能松口气。
“小梅,”一回王后寝居凤凰宫,青儿立刻发问:“等会儿是不是还得念什么‘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小梅难得笑容可掬,她一边把沾了血的帕子叠好放进木匣里,一边回答:“这是用不着背了,但琴跟绣艺疏懒不得,还有舞,奴婢发现狼族人很喜欢跳舞,为了讨狼王欢心,您还是得学上一学——”
等会儿,小梅还得亲自把木匣送交到随行护卫官手上,由护卫官带回面呈兰若王,证明公主已和狼王圆房过。
“我不是说我不想背诗。”青儿解释。“我意思是,你就照以往那样子磨练我吧,我不会再动不动抱怨了。”
小梅合上木匣,绕着青儿转了一圈。
不对劲!小梅轻触青儿额头,没发烧啊?
青儿忍不住嗔:“你干么这表情?好像我认真很奇怪似的!”
“是挺奇怪。”小梅一点也不给她面子。“以往在宫里,要您念诗习画,就像要您命一样,结果一来狼都,您就转了性——啊!”她蓦地想到。“该不会是狼王说了您什么?”
“才不是,是我自己要发愤图强的。”青儿一扭身坐回椅上。“来吧来吧,要我念什么学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瞧她模样,不像在开玩笑——小梅一耸肩,从衣笼里取来一册诗经,现在就看她能撑多久。
“来啦,奴婢念一句,您跟一句。”小梅道:“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青儿摇头晃脑跟着念。
“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小梅继续教。
“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
就这样,一整个早上,风凰宫里不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下午,青儿正学绣学得昏昏欲睡之际,外头突然传来宫女的叽喳声,她耳根一下竖起。
“你们听说了没有?王正在操练场上和人玩相扑呢!”
“真的?我们快去看。”
“我也要我也要——”
几个宫女齐嚷着,接着,外头就没了声响。青儿回头,看见埋首刺绣的小梅搁下绣针。
“您也想去凑热闹?”
真不愧是小梅。“可以吗?”她甜笑问。
说真的,不行。小梅想。堂堂王后,跟一群宫女凑在一块儿看男人戏玩,成何体统?但如果不答应,小梅担心青儿这鬼脑筋,又会像之前一样,想法子偷溜出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小梅想,还是答应比较妥当。至少自己可以跟在一旁看顾。
“不过您得答应奴婢,不能耽太久?”小梅先不但书。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青儿小小声欢呼。“您呐,”见她忘情的举动,小梅忍不住提醒。“已经是王后了,举止得端庄点,不能老像个孩子蹦蹦跳跳——”
“好好好,仅此一回,下不为例。”青儿双手一拜。
小梅想再多说两句,可一看青儿心魂早飞到外头去,说了也是白搭。
反正现下没外人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小梅道:“那您稍等奴婢,奴婢先到外头打听操练场在哪里。”
一刻钟过,主仆两人在宫女带领下,乘着软轿来到操练场边。
场中正打得火热,据先过来的宫女解释,英明神武的狼王已经扑倒了七人。这会儿正有一对巨木般的孪生兄弟,一左一右将厉无垠围住。
一见场中态势,青儿惊问:“等等,现下该不会是他们两个,要合力对付王吧?”
爆女引颈眺望,表情也不太确定。“似乎是——”
就在这时,场中突然有了动静。两兄弟互使了个眼色,齐一擒抓住厉无垠两只袖子,使劲一扯,缝作结实的皮袍从中一分两半,露出厉无垠精实健壮的胸膛。
“王!”众人惊呼。危险!青儿起身,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但没想到皮袍一破,反给了厉无垠机会。他肩一缩抽出手臂,接着往前一翻。
孪生兄弟不及反应,竟让他逃脱了去。
只见厉无垠一个虚扑,钻进右边大汉腋下,左手抓住腰带,右手扭住手臂,肩胛一顶,借力使力,竟然把高他两颗头的大汉托将起来。
见状,围观的将士们简直疯了。
“王、王、王”
大汉惊叫声混着众人的欢呼声,厉无垠腰杆一顶,将大汉摔扑在他兄弟身上。
“哈哈哈哈”两大汉踉跄跌坐的姿态,逗得众人发笑。
厉无垠高举双手,要大伙儿安静。接着他朝两兄弟伸出手,将两人一把拉了起来。
“我两兄弟依旧不是王的对手啊。”其中一人搔着头说。
“好说。”厉无垠抱拳一躬,做了汉人常见的承让动作。
“王、王”将士们欢呼着拥上,几个人把厉无垠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下。
从头到尾青儿都兴致勃勃看着,倒是小梅,眉眼中带着点“野蛮人”的不屑。
“王后,”小梅小声提醒。“该回凤凰宫了。”
可是——青儿恋恋不舍地看着,还贪玩爱热闹的她,实在不想这么早离开。
就在这时,厉无垠身旁的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转头一望,发现了坐在软轿上的青儿。他绽出太阳般的灿笑,举手用力挥了挥。
他知道她来了!笑逐颜开的青儿正想回应,身旁却传来小梅扫兴的声音。
“不可以。”小梅在乎身旁宫女目光,认为在大庭广众喜形于外,有失庄重。
哪来这么多规矩?主仆俩互瞪着较劲。
“娘娘答应过奴婢的。”小梅提醒。
烦死了!青儿生着闷气,得胜的小梅眼色一使,要抬轿的卫士们送她们回宫。
“啊,王过来了!”一旁宫女突然喊。
青儿闻声回头,看见仍luo着上身的厉无垠大步走来。
阳光底下,沾满汗滴的棕褐色肌肤兀自发亮,每一块浮凸的肌肉,都像富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他一靠近,一股热便朝青儿身上袭来。她看着他状似无意地一抹汗滴,冲着小梅说:“我有话跟娘娘说。”
狼王下令,小梅就算生了九颗脑袋也不敢违抗。只见她膝盖一曲,伙着其他宫女离开了。
“你们也都退下。”厉无垠望着抬轿的卫士们吩咐。
“是。”
待人走光,厉无垠才望着青儿问:“没人为难你吧?”
她脸一红,知道他在问什么——落红帕子的事。
“没有,小梅没发现。”说时,她突然望见他心口处有道疤。“啊!您这儿曾经受过伤——”
厉无垠低头一看,笑。“原来你是在说这个——我身上伤可多了,我背上还有。”他转过身,露出棕褐色宽敞的背。
她看见了,就在他背脊上方,有几道颜色较淡的痕迹。
“这是——”她惊问。
“鞭痕,和契丹人打仗留下的。”他不以为意地答。
塞外部族多,蓄养牛羊马的肥沃草地却稀少,身为王,就是得保护底下臣民赖以为生的草地,争战杀伐少不了,自然伤疤累累。
七、八道鞭痕交叠排落,她暗皱了下眉,想必当时,定是血肉模糊。
她忍不住伸手轻碰。他肌肤烫热,指尖下的伤痕早已愈合,但底下的肌肉却非常坚硬,就像裹着石块的绒布一般。
“很痛吧,当时?”她呢喃问。
温热的背被她小手这样摸啊摸,真的是很舒服——背对着她的厉无垠吸口气。
这会儿让他苦恼的,不是早已痊愈的疤,而是其他地方。
他一睇露出看好戏表情的部将们,屈手遮住起了反应的胯下。
他转过身来说:“青儿。”
“是?”
“我要到下城巡逻,你要一起来?”
“可以吗?”她眉眼倏亮了起来。
他一笑,扬声高喊:“来人。”
“奴婢在。”躲在暗处的宫女们立刻跑了过来。
“帮娘娘换套方便骑马的衣裳。”他说完,轻轻一握青儿纤小的手掌“我去擦个身体,马上回来。”
她望着他点了下头,眉眼甜蜜。
在场臂望的,除了侍卫队的将士们,还有躲在暗处、不断咬手指的宛琉光。
可恨。
她一双明眸,仿佛会射出妒恨之火般,灼灼地瞪视着软轿上的青儿。
凭什么,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不过是身上流着兰若王的血,就能平白无故地享受王的娇宠?我不平、我不服!宛琉光用力槌打赭红色的宫墙。昨儿一夜,她待在自己房里,想像王用什么姿态和那兰若公主交欢,竟整夜不能成眠!这会儿,再看见两人含情脉脉的模样,她妒恼到快疯了。若不是手边没武器,要不是王就在眼前,她还真没把握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王身旁的位置,明明就是我的,明明是我的啊!
宛琉光贴着宫墙哀哭。
“傻女儿,你又是何苦?”宛莽在旁叹气。
方才,宛莽接到消息,说女儿又借他名义跑进宫里,他便放下手边武器,在操练场四周不断寻她。
对于女儿的痴心,宛莽已尽了最大努力,甚至拉下老脸,跪地请求王上成全。
可惜,王上还是那句老话:“琉光是妹妹”他无能对妹妹的她,产生任何男女情愫。
“阿爹——”宛琉光扑进她阿爹怀抱。从小就被宠坏的她,实在难以接受,世上有任何不遂她心愿的事。
况且拒绝她的人,还是自己深深眷恋的王。
她心里拿定主意,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放弃王上。
她以为,这正是自己坚贞爱情的证明。
一定还有办法坐上王身旁的位置,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她握紧拳头。
爆女们帮青儿换上的,是下城猎户女子特有的装束——脚踩皮靴,上着棉衫腰系皮裙;一头黑发,则是用一条皮绳简单束在脑后。
败久没做过如此俐落的打扮了,青儿开心地挥拳动脚,只差没翻两个跟斗以兹庆贺。
至于服侍她的宫女们也相当惊奇。她们大多以为兰若公主骄矜自傲、眼高于顶,相处之后才知她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
半炷香时间过,厉无垠回到他寝宫。“王后呢,打扮好了?”
“回禀王上,已经好了。”宫女们打开房门。
“还行吗?”青儿摸摸身上皮裙,眉眼儿有点不好意思。
他微笑。“很好看。”
见他满意,她心里总算踏实了点。
行去马厩的路上,厉无垠小声道:“你爷爷姥姥的事,我已经派人去办了。”
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不过——“不对!我刚才想到,万一我爷爷姥姥不相信您派去的人怎么办?”
她在民间长大一事,虽然兰若宫里不少人知道,但同时也是个不能提起的禁忌——她想,爷爷姥姥,或许也收到了她父王的封口令。
他说:“我派去的人,是我麾下极有能力的说客,加上你给的信物,应该没什么问题。”
原来他全想到了。青儿心头暖暖的。
“谢谢您,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他停下脚步,深看了她一眼。“我不要报答。”
咦?她瞪大眼。“可是——”
“我要别的。”他别带涵义地说。
“您说,”她急忙应承。“只要我有,我办得到,我一定给!”
他不说话,只是碰碰她心窝,又迈步往前走。
什么?她低头一瞧自己,蹙眉想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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