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我卖了铺子留下的这笔钱财,老爷且留在手上,他们知道两个玉儿不是去他家白吃白住,待他们也更用心一些;且老爷跟张家人说话时,千万把咱们的铺子托付给琏儿的事说给张家人听,若有他们主持公道,料想琏儿也没胆子霸占了玉儿的东西。”
林如海听了连连点头。
贾敏将那一串思量多事的话说出口,便油尽灯枯了一般,望着林如海掉下两点眼泪,眼睛一闭,就那么去了。
林如海坐在床前痛哭了一回,打发人送信进京里,并请张允之帮着料理贾敏的丧事,恰三月后,贾赦打发了男女船只来接,京中那奏准起复旧员的消息又传来。林如海便再三拜托了张家人,再三叮嘱一对儿女,唯恐他那妾偏袒玄玉,便留下那妾照料他,只叫两个奶娘并黛玉的两个陪读丫鬟坐了贾赦打发来的船进京去。
这船随着运河一路向北,因路上玄玉水土不服,病了一场,稍稍耽搁了些功夫,待到次年初夏才到了京城。
黛玉弃舟登岸后,因比玄玉年长一岁,一心要护着约莫六岁的玄玉不叫人欺侮,于是虽年幼,也要强拿出两分气势来,免得被人瞧轻了,路过宁国府时,听外面跟着的下人说这是威烈将军府,便撩起帘子看一眼,瞧那巍峨的门楼上空荡荡的,好不滑稽,忍不住一笑;待轿子进了一道黑油大门,便盘算着见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如何应对,正盘算着,那轿子便停下来了,心里纳罕这不曾进了仪门,怎么就停下来了,待见人打帘子,却也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轿子。
“外甥女来了。”贾赦跟张友成、张允之、贾琏一同站在柿子树下。
黛玉早听说贾赦不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因跟张友成、张允之父子相熟,便也不避嫌,望见贾赦捋着胡子笑,便带着玄玉上前见礼。
贾赦道:“外甥女不必多礼,来瞧你迎春姐姐的小马,你瞧着好,便打发人给你们姐弟各买一匹。”
黛玉吃了一惊,瞧贾赦不急着要她先去见贾母并邢王二夫人,便也从善如流,听见一声“林妹妹”,见这前院里的男仆已经回避,一个约莫十一二的白净女儿对她招手,又见那女孩子身边站着个身量窈窕、体格风骚的女子,琢磨着一个该是迎春,一个该是王熙凤,便忙叫着二嫂子、二姐姐走了上去。
迎春瞧了一眼黛玉,见她虽生得纤弱,但那眉头舒展开,眉头也没多少愁苦,便对王熙凤笑道:“嫂子,你瞧人家一对姐弟当真是好相貌。”
王熙凤抿唇笑道:“那可不?人家一来,妹妹的模样倒是不怕,我就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了。”一手牵着黛玉,一手拉着玄玉,就领着他们向西边马厩走。
黛玉瞧王熙凤穿着猩红裙子、步伐矫健,且在贾赦、张友成等面前说话也不露怯,心里就知她不是个等闲之辈,待闻见一股马厩里的味道,忙皱了皱鼻子,见迎春一直看她,便也含笑看过去。
迎春心里赞叹着黛玉的好相貌,瞥见那玄玉也是一张单薄的瓜子脸,心想这玄玉跟黛玉相貌倒是仿佛,于是指着马厩里一匹枣红的小马道:“妹妹瞧这小马怎么样?这可是老爷趁着西山采买战马,叫人顺道买来的。”
黛玉见那小马打着响鼻在马厩里蹦跶,就问:“二姐姐也骑马?”
王熙凤笑道:“何止是骑马,咱们家后头就有现成的跑马场呢。妹妹进了三道仪门,向东墙上瞧,那边开了一道小门,顺着封住了私巷子向后一走,就是好宽敞的一片马球场。就连郡主也隔三差五地过来打马球呢。”
黛玉不觉蹙了眉。
迎春笑道:“老爷说咱们是将门儿女,没那么多规矩。妹妹既然进了我们家,就也算是将门儿女了。”
果然迎春的话落下,急等着跟张友士、张允之去商议着起复等事的贾赦便催着问:“外甥女、外甥要不要这小马?迟了再要,就是人家挑剩下的了。”
黛玉见贾赦不见外,猜着贾赦对她除了说些贾敏的事,也没旁的话可说;若说到贾敏,少不得又要难受一场。正犹豫着如何答话,就听贾琏道:“老爷干脆地买来,这样的好马,养大了妹妹不要,拿去送人也是好的。”
贾赦听了,便答应着,先领着张友成、张允之进了他书房说话。
贾琏叮嘱王熙凤一句:“好生照看着林家弟弟妹妹。”便紧跟着进了贾赦的书房。
没贾赦、贾琏陪着,王熙凤也不敢在前院耽搁,瞧玄玉对那小马十分喜欢,亲昵许诺一句“少不得你的”,便牵着黛玉向三道仪门走。
黛玉瞧见那仪门内果然多了一道偏门,心想贾赦行事这样荒诞,她跟玄玉倒是不必谨小慎微了,正这般想着,就见一个鸭蛋脸面、鼻子上点雀斑的绿衣婢女走了过来。
“这是老祖宗身边的鸳鸯。”迎春嘴角含笑,遥遥地听见宝玉的声音,心想今儿个王夫人怎么没打发宝玉出门?
黛玉对鸳鸯一颔首,鸳鸯福身,先笑道:“远远地瞧见三个仙女一个金童过来,我这眼睛一花,倒迟了给姑娘、哥儿请安了。”望着王熙凤道:“奶奶,老祖宗说了,叫黛玉姑娘、玄玉哥儿住在她那屋子里。”
王熙凤眉头也不皱一下地道:“老祖宗那屋子这么狭窄,怎么住得下人?我已经打发人收拾了屋子,把挨着我们屋后的一所院子收拾了给玄哥儿住,至于黛玉,她住在迎春屋子里,这么着,他们要什么,打发人向我那取也便宜。”
黛玉瞧见这上房院正房厢庑游廊皆小巧别致,就料到贾赦这一房地方不宽裕,王熙凤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玄玉道:“姐姐,咱们便依着琏二嫂子的意思办吧。”
黛玉点了点头,只犹豫着想若是贾母坚持,怕她跟玄玉就要住到贾母那了;本是嫡亲的祖孙,住在一处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贾敏先前只说贾琏两口子的好处,提起贾母时便神色忧郁,倒是叫她打心里亲近王熙凤,疏远贾母。
王熙凤因贾敏煞是能干,对黛玉也有两分亲近,就对鸳鸯道:“你先回了老太太,就说已经安排下了,老太太不必再费心了。”
“……是。”鸳鸯一屈膝,便先去回贾母。
黛玉、玄玉瞧王熙凤开口拒了贾母,双双纳闷了一下。
王熙凤扶着黛玉的后背道:“妹妹歇上两天,便叫玄玉去外头家学里读书,你随着你二姐姐在家读书……”瞥见廊柱下赵姨娘忽然跳出来,眼皮子跳了两下,嗔道:“姨娘忽然冒出来,真是吓死人了。”
赵姨娘先前被王熙凤教唆着去贾敏去信,很有一段日子不得贾母、贾政、王夫人待见,因觉自己没供出王熙凤,就是她的“厚道”,于是每常仗着这一点来王熙凤这讨好处。此时瞅着林家姐弟来,王熙凤不急着领人去见贾母,反倒先跟黛玉闲话家常,于是先把贾环推到玄玉跟前,引着玄玉跟贾环相见,便堆笑着看王熙凤。
王熙凤眼皮子一撩,抱着臂膀道:“姨娘又想什么好事?”
“二奶奶瞧着,能叫三姑娘跟着二姑娘一处读书吗?三姑娘提过了几回,太太只说叫大姑娘带着教一教就得了,早先说请先生的话,如今都没提起过呢。”赵姨娘堆笑着说。
王熙凤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况且我自己个都不识字,还管人家读书的事?”
赵姨娘忙堆笑道:“三姑娘说,那姓韩的先生再好不过了,奶奶就替她在老太太、二太太那说个情。谁不知道奶奶把琏二爷辖制得服服帖帖,就连大老爷也称赞奶奶能干呢。探春来了,跟她这林妹妹作伴……”
迎春就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叫林妹妹太见外了些,可叫黛妹妹又拗口,叫玉妹妹,又有个宝玉在……”
“嗨,还为这事费心,直接喊大妹妹就得了。”王熙凤抱着臂膀,因还不曾跟王夫人撕破脸,也怕赵姨娘去说破,就对赵姨娘道:“多大的事,听我的好消息吧——只是,那一位可不能跟来。”说着,竖起一根手指。
赵姨娘瞧王熙凤跟王夫人姑侄两个彻底不亲近了,就撇嘴说:“眼瞅着就快二十了,还没见过谁家送二十岁的女儿进宫的!”略顿了一顿,低声道:“已经送出去这个数目了,再进不了宫,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手一伸,竖起四根手指头。
王熙凤握着领口拇指大的猫眼石领扣,她当然知道王夫人给宫里的太监送了足有四五万了,她可是因为王夫人要给宫里人送银子,教唆赖大给她弄了不少银子来。对着赵姨娘一笑,拿着手在贾环脑袋上一拍,“你这小冻猫子,人家哥儿认识许多字了,你怕还跟我一样大字不认得几个呢。”
贾环脑袋上挨了一下,也不气恼,因赵姨娘说他们娘两是王熙凤的人,就挨着王熙凤笑嘻嘻地说:“好嫂子,我也认得许多字呢,那天在太太那抄经,看见太太炕上一堆书里夹着一张身契,也不知道是哪个,竟值三千两银子的身价,上头还写着扬州两个字。”
“浑说什么。”王熙凤怕才从扬州过来的黛玉多心,啐了贾环一声,疑惑地琢磨着王夫人买个身价三千两的人来做什么,难道替元春贿赂太监?嘀咕着,便领着黛玉、玄玉向上房里去。
上房里坐着的贾母看见了黛玉,少不得要哭上一场,哭声停下后,便拉着黛玉去见宝玉。
“这个妹妹仿佛在哪里见过。”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的宝玉果然吐出了这句话。
邢夫人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对王夫人道:“这都是人家翻过去不肯认的老黄历了,弟妹还单搁在今儿个叫宝玉说出口。”
王夫人讪讪的,也不料宝玉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假意对宝玉嗔道:“你这黄子,胡唚什么?你林妹妹一直在南边,你几时见过她?”
自打贾珠决心不考科甲后,宝玉身份更跟先前不同,早先一直被王夫人捧在手心里,如今乍然被训斥了一句,只觉在才来的神仙一样的妹妹面前跌了分,宛若满月般饱满的脸颊白了一下,作势便拿了脖子上的玉向地上砸去。
黛玉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护着玄玉。
屋子里鸦雀无声了一下,须臾贾母、王夫人喊着孽障急得掉泪,
黛玉疑心是自己的过错,正慌忙时,眼睛一瞥,就瞧见除了贾母、王夫人两个,邢夫人、王熙凤、迎春个个看好戏一般,因瞧就只两个蛇蛇蝎蝎地喊“何苦摔那病根子”,就只宝玉一个依仗着身上的宠疯癫着闹,握着帕子遮住嘴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疼得了不得的贾母、王夫人瞧就只她们婆子两个外加元春着急,一时讪讪的,握着那枚死玉,嘴里命根子话,一时反倒叫嚷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