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作声,不知道是不是只好接受现实,他只能感到她的呼吸,轻轻浅浅,若有若无地徘徊在他耳后,伴随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清香,隐隐约约,让他想打喷嚏。
他背上的重量很轻,她简直瘦得象一片纸。他心里着急,加快脚步,脚底生风般下了山,又借了向导家的车送鲁颂颂去医院。在医院拍了片,她的脚没什么大碍,冷敷冰块,肿消了一半。医生说晕倒是因为脱水,大概是由于连日劳累休息不好的缘故。
鲁颂颂被留下来输液,他们被安顿在急诊室靠窗的位置上。护士也听说他们是闹别扭的小情侣,一边挂瓶子一边数落了他两句:“吵架也得吃饭吧?以后男同志要多照顾女孩子,没吃早饭来爬什么山。”
他唯唯诺诺应了几声。鲁颂颂大概也无心解释,只是默不作声地侧卧在病床上,面朝窗外的方向。
护士离开,他们两人沉默无语。窗外细雨沙沙,下得绵延不断。他局促地坐在床边,看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进输液管里。这是个漫长的下午,他始终找不出话讲,或者说什么也不敢讲。输液瓶里的液体渐渐少下去,她一直面朝窗外的方向,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大概是睡着了,然而她忽然开口,语气平静淡泊:“听说眼泪湖有个传说,如果你在湖边哭一次,永远不会再流泪。”
“啊?”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只听她轻轻叹息:“我来了三次了,始终没有去成。”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答,节哀顺变?逝者已去,保重身体?千万别想不看?说什么都象在推卸责任。良久无言,再开口时她的语调已经转为冷淡:“你不用跟着我,我不想死。”顿了顿,她最后说:“即使我现在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我自己。”
回去的路上他们也无话可说。从医院出来是下午,只有最后一班返程的大巴。车上并不挤,只稀稀落落坐了十几个人。鲁颂颂选坐在一个靠过道的位置,把背包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他当然明白这个信号,乖乖坐到她身后的那一排位置。
就这样,一路无言。大巴在山间盘桓,一路三个小时,他坐在看得见她后脑勺的地方,而她并不想看见他,拿出一本书,低头专注地读起来。他从后面看见书的封面,是一本英文版的《百年孤独》。
那一天他把她送到家。他清楚地记得天色渐暗,天上飘着细雨。她在前面走,因为脚伤未愈走得缓慢,有好几次他想上去扶她一把,又不敢。她的背影坚强而孤独,让他觉得她不欢迎任何怜悯和帮助。所以他只好双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得快他就加快脚步,她走得慢他也慢下来。她最后走到她家楼下那扇大铁门前,摸出包里的钥匙,叮叮当当地打开门。正当他以为她要消失在铁门后,她回过身来看着他,目光冷静自持。
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交谈机会,他慌忙摸出自己的名片,塞到她手里:“我来找你是想说,谅解协议的事不用勉强,你不愿意签也没关系。但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无论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请务必联系我。”
他已经做好被骂的心理准备,幸好她只微微抿了抿嘴角,随手把他的名片夹在书里。路灯下她显得更瘦,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嘴角一抿就有两个梨涡。他那一刻有个疯狂的念头,这样一对酒窝,笑起来一定十分好看。
她望着他平静地开口,语气淡然又坚定:“我不打算怨恨谁,事到如今怨恨谁都于事无补。我只希望,过去成为过去,我们永远不必再见面。”
过了几天,他就在信箱中发现她寄来的谅解协议书。他联系律师,律师倒不惊讶,说:“我估摸着该是时候了,你父亲可是给了一笔巨额赔偿费。”
他并不那样觉得。协议书签字的日期正是追悼会的那天,他想他明白她此去旅行的目的----和伤痛告别,找到重新开始的勇气。他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痊愈,接受心理治疗,更加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他得到三年缓刑,三年过去,工作蒸蒸日上,心情慢慢平复,除了不能开车,晚上偶尔做噩梦,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就如同一道旧刀疤,长出了新肉,只是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
三年后第一次开车是在狂风暴雨里。三年了,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他才硬着头皮鼓起勇气直面过去。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后第一次见到颂颂的样子,他心情忐忑地站在一棵玉兰树下等她,她在早春的阳光里远远走来,清新柔丽,目光明亮,弯起嘴角,朝他微笑。那时候他心里有莫名的悸动,胸中一块巨石落地,看起来她真的已经把过去抛在了脑后。
如果没有那次再遇,他们各自的命运又将如何?也许象她希望的那样,此生不必再见。即使是现在,也许终于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如果他此刻追不到颂颂,将来也终究是不必再见。
大雨横扫在挡风玻璃上,眼前一片水雾。他一路狂飙赶到颂颂的住处,跑上楼拍门。颂颂不在那里。他拍了十几分钟门,门内始终没有反应。他站在门口渐渐冷静下来,颂颂此刻在哪里,最坏的可能,也许是和范羽在一起。
他的心里凉了半截,正好这时候电话响起来。老郭终于给他回电话:“我在医院里,现在才看到你留的言。”
“颂颂恢复记忆了。”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暗哑。
背景噪杂。老郭只简短地说:“我知道。”
他急急问:“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老郭停顿片刻,终于回答:“她说想去她父亲的墓地看看,估计是范羽带她去了。”
他在大雨里开车去江对面的公墓。江水泥黄滚滚,公墓在江边的山上。天气恶劣,又不是扫墓的季节,山下的公车站空无一人。他在公车站后面的停车场下车,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
停车场里只孤零零停了一辆车,他认得那是范羽的路虎。大雨倾盆,狂风卷起路边的杂物,极目远望,一排又一排的墓碑铺陈而上,静默在大雨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条小路顺山势蜿蜒而下,在青松掩映下若隐若现。路上有两个黑点,缓缓移动,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两把黑伞,缓缓走近的是黑伞下的两个人。
他迎上前去,在停车场门口截住他们。出来得匆忙,他没有带伞,只好任由雨水湿透全身。颂颂停下脚步,驻足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她身旁的范羽一皱眉,首先走上来拦在颂颂身前:“你要做什么?”
他说:“你让开,我和颂颂有话说。”
范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等这一天也等了一阵了,只怕颂颂已经没什么话要和你讲。”
他伸手“啪”地打掉对方的雨伞:“最怕颂颂恢复记忆的人只怕是你,要不然你也不用等到今天。那些专利是怎么得来的?鲁教授生前把专利签给了重光网络,为什么对方没收到协议?你的协议又是哪里得来的?是不是颂颂知道些什么,所以你把她推下了阳台?”
范羽不怒反笑:“你这个疯子……”
积聚了两天的焦虑终于全部爆发,他揪住范羽的领子,捏紧了拳头照着他鼻子挥手一拳。范羽向后趔趄了两步,稳住身形,堪堪站直。大雨滂沱,雨点狠狠打在脸上,他已经全身湿透,向前一步,挥着两袖雨水又扑上去。
最后是颂颂站到他和范羽之间,拦住他:“陈亦辰,住手,你冷静点。”
确实,他一定是疯了,从小到大,他想不出一次向别人动手的经历。
范羽站直身子,立刻要扑过来,颂颂一把拦住,回头对他说:“大师兄,你先去车里等我,给我两分钟时间。”
范羽站定,抖了抖身上的水,朝他一声冷笑,这才离开。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茫茫大雨里对望。
“我们分手吧。”最先开口的是颂颂。她冷冷吐出那几个字,眼神平静无波,象是早就经过深思熟虑。
“颂颂……”他无望地叫她的名字。她的冷静叫他手足无措,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被她退后一步避开。他们之间已经是不可逾越的距离。
他只好说最紧急的事,用恳求的语气:“不要太相信范羽。如果三年前是他把你推下阳台,现在他完全有动机再做一次。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起来多少,他很可能是……”
“范羽不是那样的人。”她静静望过来,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三年前的事,只不过是一个意外,请你不要造谣中伤。”
他张口结舌,怔在雨里。
“我想你对分手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她的语调平静决绝,“三年前,你赔了钱我签了谅解协议书,我们银货两讫,互不相欠。既然现在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的任何事以后也都与你无关,请你不要多管闲事。过去几个月,我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希望我们以后没必要再见面,也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要说你爱我,这是世界上最烂的藉口,他忽然想到她在留给他的字条上这样写。可是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竟然什么也没有。喉咙象被有什么攫住,令他窒息。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颂颂,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无法为自己辩解,我……”
她低着头,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只抿了抿嘴角,轻声说:“那就不要辩解。”然后转头离开。
“颂颂。”他在背后叫她,大雨打在身上,如利剑攒心,眼前一片模糊。
她已经走出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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