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魔门六枭那样,在对阵已经结束的此刻,以心念汇聚起可能已经离开阵位的全部六十四高手,在或不在环庆战区的全部六十四兵器。
天南海北,宋阵全体人马加和,本来就是比渊声高的,不然也不会在渊声刚出现的那一刻,将他烫得鲜血淋漓嗷嗷叫痛。
难只难在,阵法已断,如何远程操纵,再次为他所用。
迎难而上,归气凝息——没错,独孤,有什么事,会比挑战看似不可能的更快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阳为清,上升为天,阴为浊,下降为地……”
摒弃一切杂念,精神皆随刀去,形骸完全相离,以此无形之象,支配万千有形。
偏要以蜉蝣之力,历尽那万古意境!
临风一刀,刀起阵起,刀热阵热,山河突暗,乾坤骤返。
柏轻舟努力支撑着几乎站不住的林阡,她知道动用这样的心念绝对极为伤身,所以一动都不敢动地给他依靠着,好在,主公这样的付出总算有回报——
六十四神兵,原已离阵,全被唤起,一把不差地汇聚到饮恨刀与残情剑的周边,继而给以独孤清绝和凤箫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
包括渊声夺去的那些,也都不再听渊声使唤……
恍惚间,漫天兵械,旋转不休,动荡不歇,巨大威压,庄严肃穆,全朝渊声推挤,
嚣张跋扈惯了的渊声,陡然手忙脚乱、左右受敌、大势已去、四面楚歌。
他这辈子,类似的情形只出现过两次,在泰安完颜永琏率众围剿,在黑山浣尘居士对他弹琴,现在,竟拜此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盟军诸将所赐!
好在他天生好战,遭此一败,非但不气馁,反而快意得很,一边与手中刀剑继续纠缠,一边冲着独孤清绝豪放大笑:“好,好!肖逝,果然与我旗鼓相当!不打了,不打了!”疯魔态的他头脑简单,不可能看得出独孤的气力来源于他背后相托的所有战友。
战斗渐渐偃旗息鼓,那时独孤说不出话,是因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疼得没气说。
“哼,谁要与你这邪魔旗鼓相当。”杨妙真心疼地望着林阡,冷笑怒斥了这样一句。
谁料渊声猛然变色,厉声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完颜永琏,你要借他人之手才能赢我,有何脸面要你手下人诬陷我为邪魔!”
杨妙真万料不到她的不满会突然激起渊声又一次战意,而这战意滔天即刻冲着凤箫吟所在之地急扫:“今日便送你去见鬼,我即为正,我即为道!”
吟儿更加对这化干戈为玉帛之后的杀机始料不及,一时之间别说无人能伸出援手,就算她自己,惜音再快也快不过渊声……
眼看稀里糊涂就粉身碎骨,一瞬她忽然明白她可能是在代父受过?渊声此人,巴不得别人打败他,但最忌讳的是给他乱扣帽子、对他的亲人赶尽杀绝,而这一切,都是父亲以多欺少之后犯下的罪。
再多的她已经来不及想,只道是自己命该如此,想要防御力所不及,平素能救她的林阡,此刻也神游天外一时回不来。他大概想不到,明明已经止战,为何她却受害。一声巨响,毁天灭地,滚滚黄沙,全埋向她,呼吸一窒,唯有赴死,人之一世,当真无奈……
只是那剧痛才刚袭至头顶,却忽而像被什么一拉,全然收束了回去。
片刻之间,一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舒适感流遍她全身,她乍惊乍喜,绷紧到极限略一放松,后背衣衫全湿。
忘记探索来者是谁,因为不相信还有谁能制得住渊声。片刻之后才醒悟过来,循声望向那逆光中走出的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正之一字,从一从止,止于一者;道之为物,体现动浊,根在清静。这两样,你可有?”那人开口,渊声语塞,吟儿也瞠目结舌,任凭他一步步向这里飘近。
盯着那浑身上下散发着超然气的仙翁,吟儿完全愕然,一则刚捡条命,二则……她不相信刚刚隔空出手救了她的,是这位手无寸铁的浣尘居士!哦,应该是凭《净心咒》吧……
吟儿虽然才到场不久,但看到渊声的第一刻就理清了头绪,渊声很可能是被徒弟们趁其不备救了出来,因为有股战念一直在渊声的心中扎根。
这世间,只有浣尘的净心咒能够为渊声去孽,只是吟儿适才沉浸于激斗、完全忽略了浣尘的琴声……
好,那就好,浣尘没有死,琴声依然在!盟军众人全都喜不自禁。
渊声也呆了片刻,只因觉得他眼熟,猛然清醒,想到这就是那个给他带来无限苦痛的人之一,一掌劈去,毫不留情:“臭老道,你没琴了,我不惧你!”
吟儿瞬然色变,渊声言语中分明透露,他已经摔了浣尘的琴,那发生在越狱的同时,他必须摧毁束缚他的一切。
而世间能弹净心咒的,很可能就那一把琴。
坏了……吟儿暗叫不好,浣尘没琴如何能扛得住渊声?!
黑色飓风,充斥乾坤,一片混沌,视野污浊。
渊声这一掌疯了一样狂打过去,众人全都力竭,竟谁都无法将浣尘保护,眼睁睁看他给吟儿挡了这场灾劫。
轰然一声震彻人间,却忽看见光辉万丈,强行撑开那烟尘弥漫。
寰宇澄清,天地通透,空明之景,恍如异世。
没见招式,见只见渊声力气全击在空处,而同时脸上平添一道掌印。
渊声没想到会有那么轻易的战败,震惊原地,木雕石刻。
渊声震惊,众人如何不惊恐?
吟儿终究是忘了,浣尘没琴何以能从渊声手下救吟儿的命!
“走吧。”浣尘转身,负手踱步,却是万分自信渊声会随他走。南石窟寺战后,他也曾这样抱琴对渊声说,渊声当时表现得服帖,却答应得勉强。
这次,渊声却情不自禁追随上去,带着朝圣的表情:“薛晏?你早该告诉我,你便是薛晏!”天真无邪,盟军但凡有意识的,全都因此呆若木鸡。
“不。你才是薛晏。”浣尘说罢,渊声蹙眉呆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胜如何,败如何?薛晏从来在你心中,几十年来深入魂骨,你希望薛晏败,薛晏便一定败,你能想到他怎样战胜你,薛晏便会怎样战胜你。你即是他,他即是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相生相灭不可离分。”
渊声挠腮想了半天,表情忽而变得痛苦:“我……他即是我?你好像对我说过,同样的这一番话?可是,我记不清楚了……”
“我还对你说过,无争方是大争,不胜乃为大胜,以不争而达到无所不争,以无为而达到无所不为。这些,你可记起来了?”浣尘问时,气度雍容,和光同尘。黑山之战以前,浣尘通过净心咒对渊声每日一训,虽然渊声疯魔后很快又忘,却总会有些印象落在心底。
“他,也许真的可能就是我,我自己……可我还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忘了是什么,却是一定要争、一定要做的。”渊声喃喃念着,求助的眼神望着他,停在原地。
“与我回去,想通了告诉我,再做也不迟。”浣尘止步,微笑,挽住他衣袖,没有用力。
“也,也好……”渊声未曾抗拒,服服帖帖。
临行前,浣尘忽然转过身来,眼神掠过吟儿,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后会有期。”
诸将全都和吟儿一样震慑当场,众所周知,浣尘只是个善于布阵、净化人心的隐士而已,《净心咒》向来只是凭旋律困住渊声、并不靠摄魂斩和战八方那样的内力、声波……
不,不是那样的,“单凭旋律困不住渊声,实际困住渊声的还是内力……只有渊声能感受得到那蕴含在内的力,是因为浣尘居士的内力,已经高到极致,大象无形,我们没有谁听得到……”飘云推测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只存在这一种合理解释!
“‘只有浣尘能制伏得了渊声’……原来,是这个意思吗。”祝孟尝摸摸后脑勺,前半句世人皆传,原来竟另藏玄机?
“难怪只有浣尘一人能弹,世人还道是琴特别……只因从未见他流露武功。”吟儿恍然。薛无情、完颜永琏也都爱抚琴,所以她早该想到浣尘是个世外高人,没想到,皆因南石窟寺渊声发狂之时,赶到彼处的浣尘甘心受到他们的重重保护……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不流露武功,只是因为还没到必要的时候。又或者说,他其实通过琴声为载体,流露过,只是他们都察觉不了。直到渊声损毁了他的琴。
浣尘渊声渐行渐远,
事事争胜者,必有人挫之。
唯有心如清风、不染纤尘、遨游于天,方能淡看浮云舒卷。
众人难免怅然,天下第一?不过虚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唯有独孤,依然快意:“很好,我又多了一个目标……”他也好战,愿问胜败,只是没到渊声那般病态,他听到浣尘对渊声的那一番开解,似懂非懂,心想也只有到了一定岁数的人,才有阅历说出胜如何败如何,谁教自己一直是个少年心气?
浣尘与渊声一前一后、一白一黑、一道一魔的身影,逐渐从面到点,消失于无涯山水,万古长空,从来澄澈。
群雄都呆呆望着,忘记感谢。
忽然浪荡子像想起什么,难得肃然,高喊一声:
“前辈,我等深感前辈之道义,代天下苍生谢过前辈!”
群雄惊醒,谁说不是?几十年来,浣尘从定西之闹市,避居到一个偏远无人的黑山死地,
甘心以一己之身,与渊声画地为牢、相依为命,为的不正是守护那些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
彼此牵制——说是囚禁了渊声几十年,其实他自己也一样被困。
偶尔分神去给渊声寻个药,都能让渊声越狱脱逃,所以他渐渐逼着自己变本加厉、寸步不离……
“浣尘能够约束渊声,不全然凭借内力,我听主公说起,那琴律本身也有一些古怪。”这时,柏轻舟将林阡送回吟儿身边,如是说。
“古怪?有吗?”独孤一愣。
“应当是两者同时作用。”吟儿点头接过林阡,琴律和内力相加,正如凄风岭与黑山天阵。
仔细想来,浣尘虽也以武镇压,但更期待以曲净化。
否则,他本人就可抛弃琴直接与渊声刀战,填充渊声对于高于自己之人的想象空白。
可这样一来又能如何,只能暂时除去有关薛晏的魔障,渊声仍然疯疯癫癫、无法彻悟,时效一过,又把浣尘对他的开导忘记,只记得若干年前发生的事。
所以,除了求对手、求武斗之外,渊声势必还有藏匿更深的心魔,那建立在他不肯忘记的前尘旧事之上。浣尘显然在接手之初就了解这一点,所以弹琴、论道,从净化他的心魂入手。
“可惜,浣尘辗转再三,一直无法将渊声根治;今次还是迫不得已、只能暂且以武臣服,想来也不是浣尘居士的本意。”吟儿语带遗憾,只觉渊声永无彻悟之时,不过是短时间内服帖于浣尘的无上内力、不知渊声会不会一觉睡醒又忘了浣尘的事。
“浣尘辗转再三也根治不了,说明《净心咒》终究不是最好的音律。”柏轻舟推测。
吟儿点头,蹊跷:“到底会是怎样的心魔?是怎样的前尘旧事,渊声他忘记了、却记得必须要做?”
是父亲对他的诬陷吗,还是……她想的同时,眼光触及到林阡的饮恨刀,还是,和饮恨刀有关?
当初林阡血洗陈仓,她就觉得林阡入魔像极了渊声——为什么不会想起同样走火入魔过的洪瀚抒?因为瀚抒是惯常火爆的脾气做事不问后果,可林阡和渊声一样都是以善心入恶。
会否渊声想要做的,本来是一件从一从止、根在清静的事……
就因为渊声也握过饮恨刀、是由于饮恨刀才误入邪道到了今天这地步,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尚未想透,怀抱一沉,当即回神,惊慌失色:“胜南?!”
从始至终都不知浣尘到场、半句话都没说一直半昏半醒的林阡,在这一刻突然完全失去神智倒了下去,可算吓得吟儿不轻,众人急忙将他扶起,并召叶阑珊、樊井来看,听说他只是脱力而已,方才放下心来。
吟儿脑中一片空白,就一直这么原地抱着林阡等他苏醒,生怕明明所有人都说林阡没事可他偏偏不睁开眼,于是给他过气、擦拭他脸上的血痕、整理他凌乱的鬓发,手忙脚乱着恍如过了几个世纪,阵法内外的善后全都交给了大家去做……
谢天谢地,他终于还是清醒了回来,虽然第一刻还神游天外,看了半晌吟儿都没认出来:“你是……”这句“你是”可真把吟儿说懵,好在他第二刻意识到她是谁:“吟儿……”吟儿霎时泪流满面,他释然露出一丝微笑:“吟儿,我回来了。”
吟儿因为他安然无恙而忽略一切、喜极而泣:
“好,真好,回来就好!胜南,各位,这场对阵,我们赢了!”
他们赢了,一个都没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