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了……林阡笑而满足。
成败岂能以胜负论?他林阡的执念,是至少和王爷一样强,王爷的执念,却是把他直接杀了,他就快达到,而王爷,不可能做到了……
八月初二,因林阡不敌完颜永琏,宋军从翠屏山撤出退据陇干,虽百里飘云、俞瑞杰、薛九龄得以保全,孙寄啸宇文白却与主力失去联络,夤夜,才在静边寨以东据险扎营。
金军再度以大幅优势取胜。初二晚间,郢王到达静宁秦州交界,亲自给完颜永琏引荐他的前三高手,称只要曹王一声令下,众高手一同投以实用。
岳离刚巧在和王爷摆棋盘说战局,看到卿旭瑭和另外两个高手尚且欣慰,再看到郢王带着小豫王闲杂人等难免蹙眉,后者看来才是郢王连夜来帅帐见王爷的真正用意吧。
“中天,慢着……”王爷的视线却集中在棋盘上,按住岳离摆的孙寄啸这一子,“孙寄啸,确定是落在这里?”
“是。半刻前才得到的情报。”岳离一愣,回过神来。
“实在是妙手。”王爷蹙眉。
岳离一愣,孙寄啸明明败兵折将:“如果是刻意安排的败仗,这也只是步损棋吧……”
“局部损棋,全局却是妙手。”王爷摇头,叹道,“柏轻舟七月末就在摆,我却到现在才发现,她用其余的所有攻防掩盖意图,只为了孙寄啸今夜这一击祭出,林阡立刻从劣势转为优势。”
“何解?”岳离到现在也没看出玄机。
“孙寄啸退到静边寨之东,却正是宋恒的殿湾山以北,明着是败,暗着是掎角之势。”殿湾山,从来都没改变过是柏轻舟的重中之重,只不过被淹没在金宋在翠屏山为主的静宁县境一连串的交替落子厮杀中,柏轻舟,正是用这几日其余的所有攻防,悄然把握了节奏、吸引了视线、冲淡了殿湾山的价值,直至此刻,孙寄啸与宋恒越下越近,即将盘活,宋军活则金军死,“今夜,孙、宋必然趁我不备,利剑出鞘,朝着殿湾山守军火速夹击。”
“所幸王爷意识到了……”岳离话音未落,未及庆幸,一声激响,起于西南——是宋军已发?为时已晚?谁知宋军详细部署?!
“王爷!”却有护卫送进帐中一把飞刀,其上绢束,字画密集。
那不是控弦庄暗号,而是正常行文与图画,署名却触目惊心“青鸾”。
“王爷……可信?”岳离也看见,那好像就是宋恒的详细进军路线。可信吗?尤其林阡在河东刚用过“反间”。
“信。”完颜永琏笃定地说,用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如今殿湾山守军是司马隆、轩辕九烨……王爷,需要增派人手?”岳离心顿时安妥,王爷向来算无遗策,并且杀伐决断。
完颜永琏转过头,微笑看向郢王:“派谁去,皇弟说了算。”
柏轻舟用计固然高妙,未想青鸾突起于宋军心腹,冒着暴露风险向金军报信,完颜永琏决定取信,对柏轻舟将计就计,着轩辕九烨给宋恒留空营设伏。
千钧一发,宋恒这利剑才要插进轩辕九烨空虚,便被轩辕九烨以伏兵狠挡,彼时孙寄啸正与司马隆在另一处搏杀,眼看着毫无预料、把宋恒陷进了水深火热……
谁料得三更时候,司马隆才发现孙寄啸明明有备而来!孙寄啸是以自身正面牵制司马隆,暗中却教宇文白及时迂回到宋恒身边,帮助宋恒突围脱困……“发生何事?!”司马隆再镇静也难掩内心惊诧,宇文白去得那样及时,不可能毫无预料,但孙寄啸怎可能料事如神、识破王爷的临阵变计?
发生何事?细作之间,打的是速度战,完颜永琏才根据“青鸾”给轩辕九烨指点埋伏,“掩日”几乎在同时告知了孙寄啸!那时宋恒已在进军途中不及制止,孙寄啸果断遣宇文白前往补救。
孙寄啸和宋恒,上次同时出现于一战,还是在多年前的广安了。他俩和莫非都曾是战友,也都曾是假想敌,冥冥中他俩注定有此交集。
“郢王府的第三高手就快到了,陈将军,你派人去要道拦截,争取在那人到达之前,殿湾山已插满我军旗帜。”宇文白立即对陈采奕说起掩日的另一条情报。
“掩日……多亏了他啊。”那时宋恒就预感到盟军会胜,却没去多想,怎会有掩日。也不及去细究,掩日怎知道孙寄啸身边宇文白,具备分析海上升明月紧急情报的能力?
盟军终究在险象环生中取得初胜,再经过两日鏖战,这盘棋终于在一波三折中下完,宋军以孙、宋重夺殿湾山拉开序幕,再以他俩与石、辜合兵进取水洛而告终。
“新的掩日,七月中旬便就位。”林阡得到捷报,笑着对柏轻舟说,然而转过身时,不免忧虑,“好一个‘青鸾’,环庆才安插到我军,今日竟深植宋恒部下。好在他今次冒险出手,已然从宋恒军中金蝉脱壳,不过此番战后,他与控弦庄重获联络,日后必是我附骨之疽。”
好在,此战青鸾在明而掩日在暗,金军未必知道新一任掩日的参战。
这第三场静宁会战,完颜永琏与林阡正面对决,个人武力、谋士策略、细作情报、武将勇悍、团队合作,全然平分秋色,除此,金宋军队对当地民众的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竟也生生打了个平手。
尤其个人武力,竟能旗鼓相当,实在使金军出乎意外。林阡凭那个叫孤独泪的和尚练手,将饮恨刀法参悟出一重全新境界,遽然提升到了在正常状态下便能直追王爷的水平,甚而至于制衡……王爷已完全不可能将之手刃。再有柏轻舟帮他谋定全局,是以这数日对弈过后,林阡竟从王爷手里强硬夺走了大半水洛。
所幸即便如此,金军也不算完败,这一战虽然完颜承裕表现平平,罗冽却进步神速,轩辕九烨和司马隆亦先后力挽狂澜,表现可圈可点,而黄鹤去与卿旭瑭则出类拔萃、堪当大任——
他二人在隆德、通边,分别对阵过赫品章与百里飘云精锐之师,在宋军的汹涌攻势下作为金军主帅屡战屡胜,战功赫赫,导致了第三场静宁会战林阡终究没能达到最完美预期。
尤其卿旭瑭,身为郢王府第一高手,其单兵作战虽然杀伤力一般,群体攻击却无人可比,常常一刀轻掠便横扫千军,真正如凌大杰所言是为了战场而生,教郢王在听说他战功时笑得合不拢嘴,也弥补了“第三高手首战告败”关乎郢王的面子问题。
郢王又岂能想到,河东之战,卿旭瑭便已对胸怀天下的完颜永琏归心?卿旭瑭拜见完颜永琏时,虽和昔日行了一样的礼,个中意义却再与昔日不同:“王爷,让我做您手中的刀,守家国,护黎民。”完颜永琏听时一怔,好熟悉的句子,眼前人,竟和陈铸同样热泪盈眶。
“可惜,即便金宋拉锯,两军胜负难分。郢王和小豫王已到,眼看着有不安因素……”轩辕九烨站在一旁,沉思着另一个棋盘,他的棋子也该就位了。早在郢王驾到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想办法解决凤箫吟那个不定时的炸药。
这些年来,王爷行事素来磊落不惧怕暗箭,可惜总是有小人在后面算计着他。轩辕九烨答应过陈铸,挡王爷路的人,我不可能留,其中或许有对王爷重要的,我看着处理。
八月初八,战事告一段落。论功行赏,黄鹤去居功至伟,只觉自己大器晚成,竟从此时此地开始仕途通达,欣喜万分,却显然不露于色,出得帅帐,正自思索接下来的平步青云,却忽然在数步之外,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身影,足以把他从一帆风顺的仕途一把拽下——
“明哲……你怎在此!”尽管那人换了一身王府侍卫的装束,包裹严实几乎看不到脸,但黄鹤去怎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义父!”转过头来是那张酷似莫非的脸,却没有属于莫非的任何记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您!”六月廿三,黄鹤去在雄关的滂沱大雨里,在罗冽的眼皮底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敌将救下,那时,这个名叫莫非的少年摔落悬崖命在旦夕,黄鹤去倾尽全力将他救醒,天可怜见,如愿以偿,他黄鹤去终于得到了一个顺从自己的儿子,于是在与他相认义父子之后,便遣亲信将他护送到庆阳照顾。既保证他的安全和康复,又能够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你怎会在此?”黄鹤去当然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对面的主将莫非,居然复活了,而且就在前线!那么标志着自己咸鱼翻身的第二场静宁会战,将会怎样残忍地还他黄鹤去一巴掌?金人们都对他在雄关之战的大义灭亲赞不绝口啊!
“随着郢王府的车驾来的……明哲前不久独自出门,找寻记忆,却不知何故,被人殴打,是郢王府的雪舞公主,将明哲救下了。”黄明哲笑着回答,天真无邪,“父亲,雪舞公主要我当她护卫,我便当吧,也算报她救命之恩。”
“也罢。莫告诉旁人,你与我的关系。”黄鹤去想,他只是个跟莫非长得很像的人,罢了。如果他能和郢王攀上些关系,倒是也能在郢王那边的篮子里放个鸡蛋,也好应对这风云变幻的世事。只是,无论战场也好,还是阵营也罢,黄鹤去都不能让金宋双方知道莫非的存在,“那位雪舞公主,据说貌美善良,你需全心全意报答。”黄鹤去说时,已经决意要斩断莫非和南宋的关联。
“是,父亲。”黄明哲这一答应,便答应了子承父业,被改造成第二个黄鹤去。
黄鹤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双目微微合拢,目光尽是机锋:他的失忆,应当不是装的。
黄鹤去这种深谋远虑,又怎会甘心搬石砸脚,为他人作嫁衣裳?
站在原地失神,冷不防却听得一个声音响在脑后,他思绪倏然被那一声“师兄”拉回,一瞬间组织起自己所有的关系网。师兄?这时节,还有几人能叫我黄鹤去师兄?!
震惊转头,过程中他想到了那个能叫他这称谓的唯一还活着的女子,见到她也相信眼前人是她的那一刻,他一惊她面容烧毁,二惊她怎也来了静宁。
“……紫烟?”作为林楚江的女人、林阡的母亲,她玉紫烟竟然降金,她玉紫烟岂能降金,然而世间万事,俱是扑朔迷离,却又可笑至极。
“川宇他,原本一直被软禁在延安府。却不知何故,竟要被轩辕九烨请来静宁。”玉紫烟说。
不知何故?轩辕九烨没有第二个原因,为了王爷。
一要抓住一个和凤箫吟类似的筹码,压到林阡和宋军的心上去,怎能教王爷一个受罪?二则是要去对抗郢王等人关于“为何不杀凤箫吟”的恶意揣测和捕风捉影,他必须想办法把凤箫吟堂而皇之地放出监狱软禁在王爷的身边,既保护公主也保护王爷。既不能揭穿身世,便只有诉诸“阡陌之伤”,那就是属于轩辕九烨的宿命棋盘。
“先前已归顺王爷并娶了扶风公主的驸马林陌,因为过往的私交而求娶林匪悍妻凤箫吟,王爷念在林陌有颠覆林阡之可能,同意将凤箫吟留活口,如今林陌已来迎亲求娶,凤箫吟活罪已受,大可释放出狱,嫁予林陌为妾,以攻林阡之心。”轩辕九烨对完颜永琏如是说,亦在林陌到来静宁之后,将真相和盘托出。
阡陌之伤,那是最好的放出凤箫吟的借口,既解决圣上给王爷设的困局,又能把凤箫吟和林陌捆绑着吸引到金国来效力,轩辕九烨这设想,和谢清发对燕落秋和风雅之士们一样!
到那时林陌才知,吟儿正于监牢中生不如死、亟待释放,才知吟儿居然是完颜永琏恨不得杀却杀不得的亲生女儿。
先前一直在延安府甘当徐庶、足不出户的林陌,想过即使金军恩威并施,自己最多也只参与那北疆经略,绝不与宋军再有任何牵连,实在没能料到,会有这般离奇交织的命途:
林念昔,我被逼到金国来,原来是为了救济你?!
没有谁会走错路,只有谁会逼谁回不了头。林阡,如果这世上没有出现你该多好,我和那个令人恨入骨髓的林念昔,此刻都还是南宋武林的领袖,绝非在这群金人的谋算之下身不由己……
静宁的晚风中,并没有即刻答应轩辕九烨的林陌,望着这羲皇故里、女娲生地,听着李广和吴玠犹在耳畔的抗击外族之杀声四起,吟着李白的那句“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忽然之间,不能自控地冷笑起来。
同样的一抹笑意,八月中旬的庆阳,也出现在林思雪的唇角:“当真?玉紫烟,出现在了静宁?”
“消息属实。”回答她的,是普天之下,目前对她最忠心耿耿的男人。
“真是个好的契机啊。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师祖出山的人。”林思雪戴着复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