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许,桃花溪畔云笼雾锁,寒棺洞口水泄不通。
这地方原就极为偏僻,又被人刻意改了道,虽说控弦庄在六月已积累了不少打探的经验、今日又有丁志远等五岳叛徒投诚,但孤夫人以及唐门一众高手还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到此间。
或许正因隐秘,林阡才不曾分一兵一卒给凤箫吟?诚然,兴师动众反而容易将她暴露。不过即便此刻她近身无宋军保护,金军每接近一步都需费九牛二虎之力……可不?对方守在洞口的就是头二虎!纵身一跃,孤夫人堪堪避过,却被它迅猛扑倒了唐小江,吓得那人脸上粉差点掉光……孤夫人毫无退惧挺剑追前,但遇它尾巴狠甩连退数步,依然是面不改色、极力于飓风下站稳,与此同时袖中祭出数把飞匕、冲着那白虎重新攻击连环扫射,无果,唐门暗器高手当即上来相助,区区一人竟打得出千手万臂。
先是被高手堂之一的孤夫人和那位暗器女高手前后夹击,后又有唐小江斗胆领着一大帮唐门中人集结合阵,白虎敌众我寡,索性兽性大发,什么暴雨梨花、什么裂刃、什么上天入地大搜魂……不是用它凌厉坚硬的手爪打碎,就是统统吃到肚子里、再化成一阵狂风悍然吐向群敌,庞大大物,面目凶恶,声震四野,威慑八方。
不过,它到底是个没脑子的兽,虽然没被兵器暗器杀伤,唐门毒药吃多了它还是觉得晕,半晕不晕拔腿就跑,声泪俱下色厉内荏:秋儿秋儿你在哪里!赶快过来帮我解毒……
“孤夫人和天骄大人,已经带领唐门寻到了那里”——
天骄大人,又在何处?孤夫人率领数百兵马围攻了这头猛兽足足一个时辰之久;而先前陪同在完颜璟身边、说错话被其吼出“滚”的轩辕九烨,只不过是顺带着扫了个尾捡了个漏而已。说来惭愧,如果他轩辕九烨参与此战,指不定还会连累别人……
下令围困此地和向外报信之后,轩辕九烨满身是血、步履蹒跚地跟随着孤夫人一起进入那阴暗寒棺,心里难免愤懑,为何每次林阡入魔,他都在其刀锋下?天不给活路。适才和他一起应战的完颜力拔山、常牵念,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百转千回,正待上前去看他们抓住的人质,孤夫人忽然转头来对他诡秘一笑:“天骄大人,那是什么?”他循声回头,没看见任何人,一怔,再转过身,孤夫人已经脱了她披风把棺材里的东西盖住了一大半。
“……”他这才意识到棺材里的女人原是裸着的……脸不红心不跳地暗中退后了一步,说:“凤箫吟,果然在这里。”
孤夫人略通医术,片刻后说:“火毒约莫除去了十之一二,但脉搏心跳还是探不出。”
“那传闻中的半丝气,其实是火毒的?”轩辕九烨明白了,这不是人质,是鬼质,“那么,她作为一个人已经死了,作为一个毒物,还活着。”
“嗯。”孤夫人轻轻放下吟儿,望着这乌发蝉鬓,曾也是明眸善睐,不由得眼角含泪,“见到她这副样子,总觉得愧对王妃……”
“孤夫人。下去吧。”轩辕九烨冷冷说。
“怎么?”孤夫人一愣。
“必要时,我会斩她首级去换王爷,孤夫人不会忍心看那一幕。”他轻声驱逐,剑随时出鞘,割断她脖颈。
凤箫吟落到他们手里的第一刻他就知道他赢定了。她于南宋,和王爷于大金,分量对等,足够交换。之所以是首级而不是整体,是为了对林阡在内的全体盟军攻心乱心。至于王爷日后会否怪罪,那不在毒蛇轩辕考虑的范畴。
孤夫人知道他不是说笑,收起疼惜,正色说:“不,天骄且随意。王爷最重要。”一笑,又道,“就是觉得,王爷不至于……”
王爷不至于要靠她换。
作为一个赋闲了快三十年的暗卫,孤夫人非常有信心说出这句话,当今世上,有什么能困得住王爷?
什么能困得住王爷?
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完颜永琏委实难以理解,旋渊阵里的云到底把和尚卷哪儿去了,又是为什么最后一阵黑旋风把林阡给吹了进来。
总而言之龙挂骤停、他持剑飘降在地的一刹,没看见和尚那熟悉俊逸的轮廓,反倒见到林阡一身是血地直起身……
这算无遗策也算不出的突兀“独处”,压根没有主帅谈判的心平气和,也不可能具备翁婿对弈的以礼相待,而直接就是死敌相见的分外眼红……怎么回事,林阡又入魔了?抬手就拔刀喷霜溅雪,其精神状态明显紊乱。
“纳命来!”霹雳掣电,光阴喑哑,才一落地就陷入白热厮杀,和那个暴戾嗜血的渊声有什么区别?真可惜,这个名叫林阡的男子,完颜永琏既觉得他像自己,又认为他是个务必由自己根除的战鬼……
“不得消停。”还没能为民除害剿灭渊声,这般又来了一个新的。饮恨刀,果真是妖邪——
然而我手中这把冥灭剑,就是要灭尽你们这帮妖魔鬼怪……完颜永琏淡静一笑,从容迎战,内力浑厚刚劲,剑势沉稳严谨,磅礴意境精简呈现,强大气势扑面奔涌。
即便是面对着一个轻微入魔的林阡,他完颜永琏还是有着这份泰然和笃定,作为主宰者随风潜入夜地把控住了此战节奏,引得林阡每一招每一式都不得不往正常方向去。
一烛对一墨,水天与松风;时而见字迹埋山河,时而见暴雪淹卷轴;同样大气浑然,同样睥睨天下,剑主更为疏阔,明心见性,刀主更为豪放,气凌霄汉。
可惜这奔鲸遇鲲鹏未能支撑过三十回合,林阡还是没能控制住那突如其来的状态激化……
没错,控制,“他在控制……”完颜永琏自身难保却心念一动,清楚地看见前一刻林阡是在控制的,和渊声并不完全一样,是的这几个月林阡由于不停参悟、反复磨练,一日千里越来越强,强得足以逼近他完颜永琏,但是在每一场实战里,林阡只要不压着那个度、那条界限、那道入魔边缘打,就会比过去越来越轻易地入魔,所以说,林阡这几个月几乎时时刻刻都是那样压着打!?完颜永琏难免震撼:否则还会更强……
那是自然。林阡久病成医,与前些年的一无所知不同,能越来越明显地感知到那个度、那条界限、那道以人合刀和以刀合人的边缘大概在哪里……然而感知到是一回事,控制住是另一回事,今时今日的他,自控能力越来越差,稍事放松那自我约束,必会轻易成脱缰野马,苦于没有合适的制约之招,反而只有高妙的推动之法。换而言之,招式意境越强,越能帮助他杀人和杀己。
比如“天地为棺椁”,三分入魔的状态下他一打完直接七分入魔,瞬间连感知都失去了,狰狞地把王爷连人带剑掀翻在地摁在身下收拾,却隐隐好像答应过谁不能杀了眼前人、所以没下杀手而是换了拳头挥打……
王爷岂可能这般任他犯规肆虐?不紧不慢,构筑剑局将这个暂时浑噩的林阡诓骗,甫一化险为夷,迅疾破局反攻,剑境看似是最简单的空白,实则内涵深远、气度恢弘。任凭敌人侵掠如火,他自清闲绘风写云,渲染诗情画意,泼洒层次万千。
林阡被一股精悍力道反推开来,冥冥中又觉无数剑气倾盆而下,眼神一厉正待施展“上善若酒”翻压,忽而听到一段难听至极的咒语经文……头昏脑胀恶心,视线越来越白,惊见岳父在前,陡然昏倒在地……
“和尚,来得实在及时。”完颜永琏来不及感谢和尚,捂住鼻子,那里血如泉涌。
和尚才刚扶起林阡,转头看到王爷如此,吓得差点扔了林阡:“怎么了王爷?!”
“被你徒弟打成这般。”完颜永琏苦笑摇头,半晌才止住鼻血,“他怎样了?”
“王爷……”和尚本来想给林阡求情保命,却发现王爷好像没有杀林阡的意思,“小徒无碍。”
“适才墨香居里有条捆仙索我叫你拿了,绑了他吧。”那条越挣扎就越紧的绳索,初次见面时慕红莲曾绑过燕落秋。完颜永琏好不容易攻克了那里,自然不是白白浪费精力走过的。
“是。”和尚看林阡无力反抗,尴尬地叹了口气,动手,“徒弟,对不住啊。师父和王爷以二敌一,终究是胜之不武,可也是没有办法……阿弥陀佛。”
将林阡捆缚之后,便算是人质反抓,枣林外战势如果堪忧应该会逆转?和尚想,傻徒弟,挖坑给王爷,自己跳进来……
然而和尚想不通,都不需要自己开导,王爷这么快就看开了?不是一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吗……“王爷,您不杀他了?”
“舍不得。”无论难得一遇的对手也好、和自己处世相似的人也罢,或是适才林阡明明有机会杀了他却没杀、他理应对对方以德报恩……哪种原因他都舍不得杀林阡,何况林阡……还是他的小牛犊宁死也不肯断绝关系的人……
“唉,贫僧真是没想到,两位施主不仅相像,而且‘是留是离,一线两念’,竟还是因为同一个人。”和尚认真地说。王爷其实也入过魔吧,虽然几十年来修身养性,雷霆惊变亦岿然不动,与过往一切都一别两宽……可终究不能辩驳王爷入过。
那时林间云雾退散,这地带却疑幻疑冥,远处浮云之下,楼阁栉比,城池错落,隐隐泛着幽蓝,依稀有清歌袅袅传、醉气轻轻袭,俨然天之华都,民众安居乐业,不知今夕何夕……道旁路标刻有白玉京三字,又是一个风格年代都明显有别于五岳的地方,王爷轻声说:“仍是取自太白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是因为‘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才使这黄河边上,也出了乾达婆城?”和尚没去过黔西,不知道这是昔年魔都,被老邪后搬到河东来了。
“魔城……”对这景象感到似曾相识的那个人,此刻在王爷和和尚二人身后惺忪爬起。
“徒弟……”“……”他们错过了杀林阡的最佳战机,望着眼前这个林阡不知是人是魔。
下一刻林阡立即开始挣扎,如此愚笨,令他们明白,他还带魔性……
“哼,困住我又如何,你麾下进不来!”好一个嚣张的林阡,明知不可为,竟还拼尽力气把那捆仙索靠到饮恨刀旁尝试切割,只是一个自旋的力道,都惊骇得林子里落叶纷飞。
和尚憋住笑:“徒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你麾下进得来,却也必须投鼠忌器。”完颜永琏云淡风轻说,向来见识超前的他,看到林阡背上的破铜烂铁正在散发烟气,猜到那东西很可能对捆仙索有效,是以顷刻出剑、刷一声先把它打飞。
“王爷,‘雀屏之选’,爱惜一些……”阳光照射在三人身上,和尚的光头亮得反光。
“投鼠忌器?焉知这废铁能困我几时!”林阡果然还是不正常,面容语气皆充斥愤慨。
不过也并不算完全魔态,至少他回忆起了先前燕落秋解索的方法,在不破坏绳索的前提下,只是几个手势动作的诀窍而已……
然而,最后一个动作忘了!怒从中来,大吼一声,全力以赴。
才刚吼完,那绳索应声而断,朝四面八方喷射开去,其中不少碎屑都如暗器利刃直冲完颜永琏,不知道的还以为林阡在爆体的同时突然暗算、狠下杀手……
一惊一乍,绳索骤变万箭齐发,饶是王爷和和尚那种应变,都只勉强挡下其中四分之三。虽说林阡顷刻追前去阻,还是眼睁睁望着那些本不该是暗器的碎片疯狂划过他岳父的肩、剧烈打在他岳父的腿脚,瞬间完颜永琏就倒在地上、全身到处都血流如注……林阡大惊失色,倏然恢复正常,慌忙上前给王爷裹伤。
“王爷……”和尚受伤没王爷重,早吓得面如土色,没能保护好王爷正在自责,回神望见林阡撕扯起王爷衣服,一惊更甚瞠目结舌,“徒弟你做什么?!”
“唉,也不知到底谁擒住谁?”王爷豁达地笑,看出林阡是撕自己衣服给自己裹伤。
“岳父……”林阡难得清醒,脸上通红一片,“吟儿醒了看见,怕是要怪责我了……”
“那就让她怪责。”王爷半开玩笑,“不用裹了。”
林阡一恸,真不裹了。
“唉,臭小子你榆木脑子……”和尚赶快俯身来包扎。
“岳父的心里,对她是怎样评价?”他知道吟儿一定很在意来自父亲的看法。
“‘雏凤清于老凤声。’”王爷轻声说罢,林阡心里一热,却听王爷反问,“这是我作为敌人给她的评价。却不知她作为亲人、同道、羁绊,是怎样的一个人?”
“笑靥如花,肝肠似火。”林阡真挚说道,“感谢岳父岳母,为我带来这样好的一个人。”
“不必谢。”王爷黯然,长叹一声,“都是命途。”
林阡原是给和尚让位才走远几步的,便在这时看见桃花溪尽头的方向突然黑烟滚滚,一惊之下,即刻色变:“吟儿……”
“何处?似是烧了起来?”完颜永琏察出端倪。
“寒棺……吟儿她……”林阡忽然胸口剧痛……意外频繁,今次又没保护好她!
“我们都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寄希望于各自的麾下……相信众将定能控制火势。”完颜永琏比他淡定稍许,却也明白,这不仅是他没保护好,更加算得上是他俩的连累了。
“‘相信’……?溪清的牺牲,源于纥石烈执中对五岳赶尽杀绝,岳父输在太自信,林阡却输在太相信您。”林阡苦叹一声,告诉完颜永琏这一他还不知道的外界战况。完颜永琏闻知沙溪清战死、郑王从此无后,和仆散揆的心情一般无二,并未及时回应林阡。
“王爷走不动,贫僧也不济……徒弟,你打的,你背他。”和尚看完颜永琏示意自己能走,却还是执意要林阡背着王爷寻路。
“此战,天时我占先手略胜一筹,地利,你比我多这个迷宫阵,于是有亡羊补牢和急中生智的条件,人和,我原是用仆散揆来抵消地头蛇,谁知纥石烈执中那里又出了差错。”王爷在林阡背上听完了全部战势,也承认他对纥石烈执中控制不足。
“所以,岳父三者输二,认输了?”林阡克制心急,仔细辨认出路,同时微笑询问。
“谁说三者输二?”完颜永琏也是一笑,“你且仔细琢磨变数。”
林阡原还背着他走,突然就栽倒在地。
“王爷!徒弟!”乍见他俩摔倒,和尚赶紧来扶,尽管王爷压在林阡身上,他心里一时只有王爷安危。
王爷自己还没起身,已就地给林阡运气支撑:“不该叫他背我,他身上内伤还没好,怕是在南山战得太狠。”
“……”和尚不说破,心里笑,王爷就知道心疼女婿。
安谧不过半刻,林间便传鬼祟,王爷和尚对视一眼,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还未想过劫持林阡,电光火石背后生风……“不是我军。”完颜永琏清楚,九成不会是他们的人,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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