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陕的“动情”!这几个月来,即使听闻他战死沙场阴阳相隔,即使眼看他当细作生离两地,她都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过会失去他……
是雨祈,是常牵念,是郢王和郢王府那些侍卫?他们,短短几个月功夫就与他推心置腹,一步步让莫非的感情冲破了和黄明哲这个躯壳之间的壁垒,汹涌地注入和起伏甚至满溢。没错连她都看得出来,莫非有时候对雨祈的言行举止根本不是装出来的,而就是真的、用主公对主母可以对比出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谁说人一辈子就只会爱一个人,有些人他们一辈子不仅会爱很多个人,甚至会爱很多款人!不幸的是她不是而莫非却是!
莫如近乎仇恨地瞪着那个当时娇滴滴如今怯生生的雨祈,虽然每瞪她一刻,心就每疼一分,仍然不改变想瞪着她哪怕心都瞪碎了肺都瞪炸了:“感情变了,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理想?这个公主,竟可以令你忘记你的家国?!你口口声声要捍卫的你的民族,他们现在全都在水深火热!”前不久她才经历过汉江的惨败、目睹过民众的颠沛,她不明白莫非为什么可以漠视这一切,从前他会先于她义愤填膺。
“如儿。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他摇头,对她述说,他已决定消除国别之分,一心致力于种族的共融,“战乱中颠沛的不仅是宋人也有金人,所有的家国、种族,民众苦难起来都是一样,那么它们到最后甚至可能融合成一体。若是跳出当下的桎梏,开禧北伐、泰和南征,在青史的长河中,算得了什么?如果将来天下大同,回过头来看,甚至还有可能将这当作一场荒唐的内乱?”
莫如惊见他连理想都变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你不是未来看的人,你是当下在经历的!就算最终会融为一体天下一统,你就没有立场、不去战斗了吗?北伐、南征,或许时空中微不足道,气节与精神却抹灭不了,皓皓之白长存于天地河山!”
“如儿,我给你讲个故事。九十年前金军南下,大宋因为与辽世仇,决定选择联金灭辽,朝堂上有人反对说,这件事就如同有强盗闯进了邻居家,我们本应该救助邻居,现在不救也就算了,还和强盗分邻居家的财宝,这事绝对不可取。又有人说,辽虽然是夷狄,但是百多年来已经逐渐汉化,彬彬不异中华,这些年来宋辽边境人口增加,牛羊漫山遍野,连白头发的人都没见过打仗;而金人尚未开化,茹毛饮血、骁勇善战……如果辽被灭,宋就会与金直接相邻,我们的战斗力比不上辽、而辽都打不赢金,我们又要拿什么抵御金国?可惜这些人的说法,朝廷不予采纳……果不其然,辽国倾覆不过两年,便发生了靖康之耻。原该与辽和睦相融,可惜世上哪有悔药。”莫非说着他这些日子静下心后的思考,“如今的金就是当年的辽,大可看作宋的邻居,已然也在逐渐汉化,听说北疆又有强盗,既知联金灭辽是错,难道还要重蹈覆辙?继续互耗、唇亡齿寒?北伐、南征,这些战斗委实都无意义。”
“这故事无需你讲,我知道。当初联金灭辽,是为收复燕云十六州,那样一来大宋抵御蛮夷,有险可守,未尝不可?古往今来联敌灭敌者多,并非每个都拒狼进虎,当年大宋之所以失败,实因攘外之时不注重安内,本身政治动荡、民生贫困,若是吸取教训,结局犹未可知,怎算重蹈覆辙。”莫如摇头,逐一反驳,“北伐南征岂无意义,若是齿将唇碰出血来,试问哪个汉人,会愿意将年年逼着缴纳岁币俯首称臣的所谓汉化之人称作‘邻居’、与之其乐融融地吟诗作乐?”
“打破不公平,未必靠破国。”莫非与现在的她说不通,无法像过去那般对她灌输,“大宋不该一次次玩火自焚。”
“你都知八十年前是金国侵略在先,我大宋奋起反抗有何不可?”莫如也觉得崩溃,很多道理,都是他教她的,他自己却忘了或者说抛弃了……“是你告诉我,长江边,你与主公主母‘星火燎原’……”
门外林阡听得心寒,只觉莫非便和他们置身的幽凌山庄一样,处在漩涡的中心,飘摇不定却漏水下沉……
不经意间闻因踩到个枯枝,使屋内的莫非莫如听到并循声而出,不经意间停止了这场争论——也好,如果不发出声音,他们还会争辩不休却相持不下,最终只可能打成死结尴尬沉默。
“如儿,原谅哥哥,不能再照顾你。”莫非看到林阡的眼神,就知道他和莫如一样、与自己理念不合,既然无法说服彼此、不可能再在一起,那么长痛不如短痛。
莫如的泪霎时夺眶而出,可是自回到山庄的第一刻起她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再也没有握,明知可能再难改变他的立场而她也不可能移,强行去拉他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莫非早该意识到今日的分道扬镳。”莫非知道林阡听到不少对话、可能没有一点是认同自己的,苦叹,“当初林兄掉进这幽凌山庄,我骗林兄过重复的日子,却是如儿她良心不安对林兄说了真话……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莫非不是林兄的战友。”
“你确实不再是掩日、惊鲵了,但是我不希望你是这般屈辱地离开盟军。”擦肩而过,林阡虽对他失望,却终究愧疚更多,“当初你骗我过重复的日子是出于保护我,你为了不让我受风寒还帮我修好那漏了水的屋顶……或许立场殊途,但是善念同归。莫非,出去之后我希望能为你平反,有生之年但愿理想还能交汇。”
“但愿。”莫非终于露出一丝惨淡的笑。
走到分岔的路口,他们在一块环绕着淡雾的巨石边,忽然间不约而同地驻足。
当年第一次出莫氏小苑探索人迹,云烟曾脸色苍白拉住林阡,这块石头上怎么有我的名字?而林阡当时走近一看,比云烟还震惊是上面有六个字,经过时间的推移他本来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猝不及防那六个字此刻再度映入眼帘重重打在他心上,还和昔年同样的清晰深刻——念昔闻因云烟?他魔怔一样站在那里,许久都不知说什么,更不知所有人一起看到这六个字会作何想,好在莫非莫如也和他一样的心事重重,默看着这块石头两个人都暗自失神。
直到柳闻因为了化解这气氛的沉闷主动地打开话匣,笑盈盈地指着这石头说:“奇了,林阡哥哥,这石头上居然刻着你的名字,是你当年留的吗?”
这话一出口,林阡先是愣了一愣始料未及,随后倏然就明白了什么,脸色刷一下变成惨白,而莫非和莫如本来已经没有交集的目光,竟也齐齐射向她来充满疑惑、洞察和夸张……
“怎,怎么了?”柳闻因哪想明白自己怎会成为焦点。
这时黄鹤去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他们身边,正准备唤林阡,却发现他们一起对着石头发呆,霎时黄鹤去像钉在那里,宛如被雷电烧焦了的神态,许久才故作严肃地说:“莫浪费时间,这么多名字你们记不住,走吧,找路出去……”
“……”柳闻因这才有点懂了,他们每个人看到的不一样!这石头该不会是类似三生石的存在?石头上的名字,代表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不过很显然地,即使大家现在在一起,林阡看到的是林阡的,闻因看到的是闻因的,黄鹤去看到的是黄鹤去的!
可是旁人呢,林阡也意识到,当年云烟只能见自己所见到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只有合适的人才会有这机缘?心念电闪、找到规律:难道是因为我们这些人都在掀天匿地阵?
可是,谁这么厉害能通晓过去未来,总结出我们每个人的整整一生!风烟境?轮回世?他现在满心都是莫如刚刚对莫非的疑问,如果一切都早已注定,那还为何要去经历!当真不能去对抗、去改变、去缔造?!
这一刻,闻因已经无暇再想,脸上陡然变成火烧一样,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通过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剖白自己原本想藏一辈子的心事!
林阡之所以脸色惨白,却是因为如是天意太过打击,又一次撕裂了他关于吟儿已死的伤口,甚至提醒他闻因很可能要取而代之?!
接下来的路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面对着闻因看似深藏其实热烈的感情,他心里全都是当初对妙真那样的排斥和恐惧,他不想承认吟儿不在了亦不想再有吟儿以外的人闯进他冰冷的宿命,可是鉴于表白的不是闻因自己,鉴于闻因刚对天骄拒过婚,鉴于柳五津才去世没多久,他什么话都没法说、不能说,心乱如麻,步步踉跄。
断线的记忆就在这几步路的间隙疯狂地嵌回他脑海——不久前他的血和脏腑往四面喷,黄鹤去尝试给他按住却害怕他入魔,被溅得一脸是血险些放弃,看柳闻因要冲上前换,黄鹤去大惊狂喊:“别过来,躲远些,他入魔了!”却赢回一个更决绝更坚定的声音:“便算是魔,我也守着!”
穿插过八年前的黔西他倒在地上、泫然问这孩童的又一幕:“闻因,是不是只有从前的林阡哥哥配得上江湖,现在的林阡哥哥,已经是有违天道的恶魔……”半昏半醒间,这孩童的话穿过稀薄的空气,传到八年后江淮的他耳中:“林阡哥哥,不管林阡哥哥怎样,闻因都喜欢……”
一震,险些当场吼出一句早已不合情境的“不可!”但声音才刚冲出喉咙,便被铺天盖地的飓风阻断,与此同时从天而降数十把显着黑色光影的兵器,簇拥着最中央一个似曾相识的长须大汉,额头和眉毛间的轮廓活像一把斧头:“抓住他们!”
“北海龙……”莫非和黄鹤去异口同声。
“回来做什么!”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一次,莫非和林阡反倒不是他北海龙的第一目标。
“一剑之仇,早该回来讨要。”黄鹤去笑了一声,当年他之所以变节降金,北海龙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剑占了很大因素。
“既知自己技不如人,比武时就少废话!”北海龙怒不可遏亮出断絮剑。
注:标题名出自古风歌曲《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