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的很多人确实看清楚了内战的害处。尤其田若凝之死对赫品章的打击重大,使他在当日就心底埋下了一根刺。
“吴都统闻知战况,已将你降级处分,因你最终归顺,更还拯救了川军与苏军,罪不至死,回谷再罚。”林阡叹了一声,难免伤怀,“牺牲了田若凝和耿直,我虽痛心,逝者已矣,现在知道你出发点也是好的……只盼你能够将功补过。”
“主公,这处罚,曹玄心甘情愿,也算是对田若凝、耿直等弟兄的救赎。”曹玄道。
“我也希望,下不为例。”林阡眼神严肃而复杂。
“谢主公原谅。”曹玄噙泪回应。
曹玄因“与楚风流私通往来”的罪名被吴曦降级处分,虽然在盟军这里算对田若凝和耿直的补偿和告慰,可是理解了真相之后才会明白,这罪名分明对曹玄不公。它会对曹玄在川军的仕途、曹玄在吴曦那里的地位产生非常严重的影响。想他竟然能够为了川军抗金牺牲他自己那么多,林阡清楚,这个人是个同道中人,拥有着纯粹的抗金理想,为了大义抹黑他自己也在所不惜,无私至此。
不错。同道中人,因为曹玄做的第三件事,和林阡一样,不是求果,而是修因。
第三件,要消除官军和义军的信仰观念差异。这,是他们无法融合的根本因素,无论林阡运用麾下阵容、倡导多少次“官军义军合作”,都难消。
谌讯就是这种观念差异的典型。作为川军中的一员老将,他太过效忠苏降雪,也对苏慕梓怀有过高希望。理想坍塌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伸手对林阡求援,而是死。
于是最大的问题横亘于前——陇右之战后川军会对旧主死心,苏军也会产生疑惑,可他们不会因此就归顺盟军!
因为他们的信仰是代表宋廷的苏慕梓,观念里排斥草莽。没有对林阡的向心力!
“那时,郭将军还扬言要杀赫品章。更激化了这些年的不共戴天。我当时唯一的希望,是主公能够意识到宽厚待人、并说服郭将军不计前嫌,结果主公不负我望,真的做到了,主公还示意‘自身愿意改正错误’,这就会让他们的观念里不再排斥草莽。搬开了一块极重的绊脚石,至于对主公的向心力,原先以为需要时间慢慢培养,孰料那一战楚风流有失水准,竟驱赶苏军一齐对主公归心。也算帮了主公一个大忙。”曹玄道,楚风流和苏慕梓撕破脸以及后来的围城打援当然不是曹玄能设计的,却也让苏军看到了林阡的决心和诚意,如此,归降之人必会比先前更多。
最关键的,就是林阡主动示意,自身愿意改正当年强杀苏降雪、郭杲的错误。所以曹玄在水到渠成的那一刻,只需要说一句,“跟随我一起,看看如今的林阡,可有吸取当年的教训。现在的他,是如何对待川军,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可以令川军对林阡归心。是的,改变官军地位、站在抗金第一线,苏慕梓要发动内战才能办到何况他现在还降金了办不到,如果林阡自己改正,我们何不拭目以待?
“然而,只有主公的努力,还远远不够。”曹玄说,其实这水到渠成,还需要另一个条件,好在当日也达到了。
“苏军必然也有背弃理想、意图降金者,苏慕梓有极大的可能是其中之一。如若主公想减轻损失,便必须对未降金的那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即使主公肯,也一定很难收服,因为只要楚风流将苏慕梓捏在手心,苏军即使真的对苏慕梓失望,也不会提起刀枪投靠仇敌杀旧主……除非两种可能,其一,苏慕梓也没有降金,被我们感化而归顺,只要旧主在我们这里,一切都好办得多;其二,苏慕梓是在一个最错误的时机下降金的,这个时机,宋廷和苏军都被苏慕梓彻底抛弃,使得苏军非但对苏慕梓失望,更加绝望、憎恶……”覃丰代曹玄说,如果说林阡先行一步搬开了盟军的绊脚石,那么苏军这边的最大绊脚石,搬开的方法就在覃丰的这句话里,两条路可以选。
很明显地,覃丰识人很准,他看透了苏慕梓:“苏慕梓勇于私斗,必然不会被我们感化,第一种可能,不值得期待。第二种可能,却令我十拿九稳。苏家军,哀时坚决,众志成城,无懈可击,这样的人,却会在安逸之后暴露缺陷——一直以来苏慕梓与金人都合作得进退有度,昔年将黑名全都推给了越野,如今也可能找洪瀚抒等人垫脚,从而维持着自己的正统正派。然而,如果存在大胜可能、看主公你走到绝路时,他却有可能犯错,忘乎所以地与金军合作——要完成这个可能,就一定要走迂回路线,让曹玄救苏慕梓于危难,带他浴火重生、百废俱兴。”
是以,覃丰的意思很明确。几乎只要施以微小的推动,就能让苏慕梓完成“在最错误的时机下降金,苏军绝望、憎恶他”。此“顺水推舟”之计,像极了单行当年的作风,就要引导人犯错到极致,才好置人于死地。
诚然覃丰是想推动苏慕梓犯错。宁肯让苏家基业名誉扫地,然而,曹玄的想法却不是这样的,他觉得,不能施以推动。曹玄一直以来想选择的,其实是前一条路,也就是“苏慕梓也没有降金,被我们感化而归顺”。
曹玄虽离间过苏慕梓和赫品章,但是也是出于想救苏慕梓的命途。同时,想保住苏慕梓的命。
曹玄与覃丰,在这一点上产生了分歧。“毕竟苏降雪当年与我共事,我还是对苏慕梓留了余地,非但没有推动他,反而屡次提醒他,想要保他一条性命。”尽管曹玄存心要苏军内部分崩,但抱存希望能守住苏慕梓这个人的底线。“希望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错到那一步,却万万想不到。他不但做了,还推给我黑锅。”苦笑一声。
最后,曹玄没想到苏慕梓会不听自己劝告,直接跑去联系金人。百般算计,千种谋划,让苏慕梓疏远谌讯。让苏慕梓赫品章离心,结果,苏慕梓连他也不是那么相信的。
因为苏慕梓的人生信条是“宁叫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那晚苏慕梓诬陷曹玄绑架了苏慕浛来威逼自己,却不知道。曹玄不是来逼他的,而是来最后审视他,拦阻他,救他……
可在苏慕梓看来,这曹玄,怎么能算救他!曹玄认为是为苏慕梓好可是苏慕梓死也不会觉得!曹玄所有的做法,都违背他苏慕梓的意愿,更可笑的是,以为自己演技一流,没想到身边藏着一个更深的演技派……
林阡,郭子建,楚风流,曹玄,苏慕梓,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在那一刻彻底消除了官军和义军的信仰观念差异,从此连身负血海深仇的苏氏兵马都效忠于林阡抗金北伐。值得一提的是,曹玄和覃丰设想中的结局都没有实现,苏慕梓既没有守住底线,也未曾投降楚风流,而是遭林阡软禁,林阡对他的态度,如同当年对田若冶,此人短期内处于“既留不得、也杀不得”。
曹玄在这第三件事中无疑是下了很大的功夫,起到了带动苏军川军凝聚向林阡的作用,举足轻重,这其实算是一种深入其间的同化,所以比林阡过去的倡导合作要治本得多。
曹玄,颇像当年彭义斌在红袄寨“群狼扑虎”事件时的身份,作为向林阡问罪的始作俑者,彭义斌表现出了问罪者自身的极大问题,继而带动问罪者们纷纷回头是岸,并且剔出了其中的心怀不轨者。只不过,曹玄不像彭义斌是林阡授意安插的,曹玄要对付的不是金朝奸细而是官军义军根深蒂固的不容。
“需要有人深入去同化这些人。既要同化这些人,必须自己先同化成他们那样。”曹玄想取信于苏慕梓,就必须在那时与盟军彻底为敌。虽然曹玄把自己定位在后方避开了过多的阵前交锋,但即使只是出谋划策也总难逃血雨腥风。
“夺川蜀权,必须以盟军为首敌;为杀林阡,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这是曾经曹玄对苏慕梓述说的原则,曹玄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狠心,而谁能相信他当时是把林阡当主公看的!
听罢曹玄和覃丰虽有分歧却合作完成的所有计划,郭子建这才懂了林阡话中的“归队”是什么,又惊又恐,差点岔气:“可是,曹玄你可知道,主公因为你这叛离,数次失利,甚至性命垂危……曹玄,覃丰,你们玩大了啊!”差一点,曹玄覃丰就可能弄巧成拙!
“请主公恕罪,我在苏慕梓身边,确实曾不止一次帮他置您于死地。”曹玄即刻解释,语气仍不卑不亢。
“牺牲了田若凝耿直等千百兵将的性命,牺牲了你曹玄的名誉和前途,才换得现今的安宁、军心的一统,牺牲林阡的几战精力,又算得了什么?”林阡言辞诚恳,将曹玄扶起,“牺牲了千百兵将的性命。我知你心里愧疚,业已伏罪受惩;牺牲了你曹玄的名誉,这一点,应当是林阡要敬佩你的胆气和容量;至于牺牲了林阡本人,不在你赎罪的范围,权当是林阡和田若凝、耿直等人同生共死吧。”
郭子建一边帮扶曹玄一边拍他。笑叹:“哎,我也知道,虽说拿主公性命冒险了,你却是特别信任主公不会死的!”
“曹玄那时心中确实有底,只要苏慕梓不触动底线,主公根本不可能死,哪怕他不择手段。”曹玄点头,“虽然用主公性命冒险确实不对,但为了让他们看见内战的缺点。为了唤醒他们的良知,为了先被他们同化再同化他们,曹玄别无他选。”人都会比较接受,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只有那样苏慕梓才会接受他。
“冲这一点,倒是确实应该不推动苏慕梓犯错到底,而是一边引导他们分崩,一边控制他不触动底线了。这样,主公才能保全。”覃丰现在回想。觉得曹玄的计划才是对的,万一苏慕梓真的狗急跳墙,虽然苏军基业会一朝坍塌,但很可能林阡也会深受其害。
“曹玄,你既然希望能控制他底线,为何不像谌迅那样在榆中那一战就拉住他。还要为了让他信任被他继续同化,才使得他终于一步步犯错,走到白碌这一步?”郭子建疑惑地问。
曹玄面色微变,没说什么,就是这一点。是他最后悔的事,可能每个人对底线的定位不一样,曹玄长叹一声:“也许,我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苏慕梓走到绝路的帮凶吧。”关于苏慕梓的命途,曹玄败给了楚风流,关于苏慕梓的去向,谌迅赢了,却输了苏慕梓。
苏慕梓做梦都想诬陷林阡和曹玄抹黑他的名,但不凑巧,曹玄无意中真就做到了。
没错,无意中做到的。其实,谁都了解苏慕梓一定会做到底,只有曹玄念在苏降雪的面子上予以宽容,还对他下一步的悬崖勒马抱怀希冀,意外却纵容了他也害了他——
纵容他奇袭榆中,就别指望能拦住他出兵白碌。
结果苏慕梓像覃丰希冀的那样,直接跃下了那座名叫降金的悬崖,使苏氏基业一夕之间岌岌可危。
对于苏慕梓而言,谌讯底线太高、所以宁可离弃;曹玄也有底线,那条底线叫苏军辉煌时绝对不杀林阡,也本来就应该是苏慕梓的底线,可惜苏慕梓明知底线不能触犯,偏要垫着洪瀚抒、甚至垫着曹玄和楚风流,硬要触犯了,才遂了覃丰的愿。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边完成了心愿一边立好了牌坊,未想苏慕涵的倒戈反而使苏慕梓功亏一篑,从而更使曾经愿意陪苏慕梓一条路走到黑的赫品章心底埋下的那根刺骤然被拔出来,血肉模糊,只不过赫品章的心路历程到现在苏慕梓还不知道。
“主公,过不了多久,曹玄便要回川蜀向吴都统述职、接受处分,关于陇陕战事,以及苏家兵马,曹玄想推荐主公一个人选,也是唯一人选。”曹玄对林阡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过片刻去见苏慕梓,二是向林阡举荐贤能。
其实那名字也是一直以来林阡所中意的——“赫品章。希望主公能够将他重用。”
“就在昨日,他醒了,主公去看,可惜他不肯归降……”郭子建面露难色。
“时间问题,他一定会归顺。”曹玄摇头,“他一直是曹玄忍辱负重的动力,曹玄早已代主公将他考量,无论人品、武功、志向、智谋,都是上上之选。”
赫品章,那是曹玄第二、第三件事中的交集,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交集。
“苏军和川军会师的第一刻,环绕在侧的其实有三个战场,可偏偏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们还在打内战”,这是赫品章当时就觉得不妥的地方,这也符合曹玄的初衷,曹玄早先就看准了,赫品章会觉得不妥、说明他有良心,后来赫品章想彻了更多的不妥在哪里,“当日戕杀战俘是为了嫁祸林阡,都要嫁祸林阡了,说明林阡确实没问题!”赫品章有这觉悟,自然而然也是曹玄把握内的,撞围之夜,赫品章心刺被戳、对苏慕梓产生疏离的那个眼神,苏慕梓没看见,曹玄却看懂了。
良心和觉悟都有,何愁他不归降。
“能得你曹玄举荐,自然要纳入麾下,哪怕需水滴石穿。”林阡点头。
“待我见过苏慕梓,便去见赫品章,劝劝他吧。”曹玄面色却终是笼着一层阴霾,他毕竟对不起苏慕梓在先。不管有意无心,他在牺牲自己、牺牲林阡、牺牲田若凝耿直之外,也牺牲了苏慕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