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与云烟,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夕阳西斜。寻常人家的田园风光,路过,却来不及细细品味。
从这一刻起,义无反顾,带她一起踏上去丰都的路。
初春,一路不曾见江南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不能追寻那碧玉妆成一树高,也不可能欣赏竹外桃花三两枝,能够经历的景色,是沿途那些深刻在天空中的树木苍凉的轮廓,除此之外,唯有遥远的农家和更远的夕阳。是的,过分的自由就是流离,是他,把她从灯火钱塘带到了寂寥边荒。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还记得有一次在战斗空隙,他在营帐外看着夕阳突然心情郁积,不经意道出这句悲观,她恰好在他身边陪他看天,微微一笑也用一句诗来驳他,十个字“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立即就使他的抑郁迎刃而解……真是善解人意,真是心思缜密,真是非她不可。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幸运,他早在心里说过,云烟,你我此生不负,他也发现他林阡变了,心里渐渐有了一个高于一切的人,这是先前从不曾有的,这世上,竟有她裙裾可以牵绊他赴疆场。
舍不得放,对谁狠心都不能对她,他血腥的世界里仅剩的一丝温馨,如果此刻有十个心愿,十个都想为她偿。一想到她要离开身旁,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果缺少了她,他的生活还怎么继续?容他自私一次可以吗,容他离弃一次可以吗,容他背叛一次可以吗……
终于,淹没在贵阳城喧嚣的人海中央,离开了纷飞战火,他们都太平凡,没有人认得,渐渐地,应当会适应这人来人往。
原本,他可以把一切都无情地遗弃,却终究抹不去适才发生的所有事,他一生都忘不了,在他狠下心肠背离联盟所以孤军作战却越战越僵的一瞬,是他的联盟,危难时鼎力相助、不管对错都要支持他,不在意他亏欠他们,却帮着他逃离了纷扰。每个人,每句话,一幕幕重现,清清楚楚,印记心头,那就是他的过去,他也以为可以从一而终、不动摇地走到最后的过去,为何壮志未酬、少年穷途?为何一条路它再漫长都会有尽头?又为何,人总是要走到路的转弯才会回头看见自己的脚步……但云烟,我不后悔,我可以硬起心肠背负起所有骂名,今生今世,最不能辜负的,是你……
云烟的眉间,何尝不是淡淡哀愁:胜南,假如我们没有生活的目标,是不是暗示我们活不到去实现目标的那一天?可是,我们已经做了一件又一件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并一次又一次地从中得到满足……胜南,现在的我,是矛盾的,却也是最开心的,我正在经历的,是我从不曾想过的,当我爱的男人,为了我而袖手江湖,我竟然被传递了那么多的勇气,去抛开过往,和你一起,步入新的未来……除了和你一起走,就再也没有奢求……俗世火光,最绝美当如渔火。”傍晚,勒马于城郊一处不知名的河畔,此情此境,真像回到了那一夜的三峡倾听着渔舟唱晚,又仿佛重去了润扬一带江上泛舟,阡的眼神里,透露出最真实也最纯粹的向往,云烟微微动容,静默看着他的侧脸,她太了解,三峡那夜他为什么耳朵会动,因为北固山之行他就已经告诉她,他憧憬简单无忧的生活,粗茶淡饭,平心静气,她跟着他的那天起她就决心给他这样的感觉……可是现在,她又一次看到他眼中的向往时心却一颤,她明白,她做到了可是胜南却永远都达不到,渔火,只是个和战火平行的世界。他是林阡,就不能融入这种生活,最多不过是旁观。
日与夜间隔多长?看停泊河畔的船上人家,听徘徊岸边的风沙声响,回头一片灰暗阴霾,转身却有漫天晚霞。久之终等到落日悬于云上,蓦然消失远山弧线间,霎时便天昏地暗,恰衬得渔火辉煌。天和地距离多远?视线里的色彩竟那样自然地跌宕,仿佛渔火是陨落的霞光,被强行留在人间越点染越亮,却终究,不能挽救天色的黯淡。
一刹那,阡忽然想,就这样,带着她隐遁在三峡的渔火之中,做江上客,每天此时,争得半刻闲暇同看黄昏……应该每一天的颜色都不一样吧,有时候夕阳会是纯金色流光溢彩,有时候却如有今晚这般的凄恻,萧条得半江瑟瑟半江红……
“过路的朋友,来我家一起喝酒吧!”最近一处渔船上,一入夜,气氛反倒热闹欢愉,这家庭一定不小,循声看去,单是船头就围了有十多口人,黄发垂髫约有四世同堂,对酒谈天的几个青年人,见胜南与云烟立于河畔良久,热情地邀他们去船上作客。这样的邀请,真是始料不及,他和云烟,却不可能拒绝。
不知不觉,竟轻易地接近了这种生活,幸福,热闹,尽管可能会贫穷,可能会有摩擦,但人世间有什么,比亲人们个个都在更值得羡慕?这生活真的弥足珍贵,此刻,便让男人们的畅谈声,妇人们的催促声,小孩子的嬉戏声,老人家的笑乐声,不绝于耳,反复心头……绝不会腻,因为,将来的几十年,他也一定会有这样的生活,和云烟活到白发苍苍的年纪,满足地享受着儿孙满堂……
逃避,幻想,真的太容易。
这一刻,且将他鞘中的饮恨刀遗忘……
??
短暂的晚餐稍纵即逝,这渔家人聚享天伦之乐的方式,竟是趁夜比赛垂钓。年纪最长的白发老人已逾古稀,却老当益壮脾气争强好胜,几轮较量过后,三代儿孙全然落败,老人觉得不够尽兴,连外人都想一起较量了,转头就向胜南招手:“年轻人,也来跟我较量较量垂钓的本事吧!”
“真不好意思公子,家父他习惯了几十年,一日不与人较量,一日都睡不好觉。”老人的儿子稍带尴尬地向胜南解释。老人却一脸的开心得意,表情相当得可爱:“是啊是啊,我可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垂钓之王!”胜南不禁一怔,哑然失笑,原来每一行都是一个江湖:“真是凑巧老人家,其实在下和您一样,也是以捕鱼为生。只不过久居夔州,近来才回贵阳探亲。”“哦?是真的?那再好不过!从没和夔州那边的人比过!”老人眼睛骤然一亮,兴致勃勃,语气里充斥着想赢的情绪。
“公子原来也是捕鱼?”老人的儿子微微一愣,“我看公子气宇轩昂,而小姐温柔娴静,还以为是……贵族人家。”这儿子约有五十岁,显然阅人无数,原以为自己不会看错。他话音刚落,有不止一人连连点头附和。
“公子也是渔夫吗?那么身上的兵器是?”老头的一个孙子好奇地问他,“我适才还以为,公子不是侠客也是位将军……”
“只是在外闯荡必备的防身之物罢了,世道凶险。”他一笑,否认。
“哦,原是这样……”那青年略有失望,“哎,真的很羡慕那些打打杀杀的江湖侠客,来去自如一定很畅快。不像我们渔船上,生活如此单调。”他边说边还犹疑地看着阡,半信半疑。
“是吗,我也很羡慕那些人,有武功真的痛快,时时刻刻都随心所欲。”胜南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忧伤,为何现实却不是这样。
“谈什么江湖武林啊,跟咱们又没有关系,来来来,跟我一较高下!”那老头子忙不迭地过来就把胜南拉过去。
是吗,江湖武林,和你林阡没有关系?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吧。你现在,就在我眼前不远,冒充着一个渔夫的角色,将来,你难道真的要归隐山林,或田园……云烟不敢流泪,不能流泪,她知道,此刻他正在努力地,坚决地背叛着他的从前,她不能反对或质疑,她惟能够支持,可是,男耕女织太遥远,南征北伐才真实。他林阡,要有一百年的血雨腥风,就不能缺少一刻在战场。
她知道他憧憬现在这样的生活,却注定只有这一刻能参与这种平凡,因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必须有他的承担,就必须割舍他追求的平淡,那就由她陪着他享受片刻这人生最后的平淡幸福吧,她真的懂,这个男人为她努力过,可是他必然不属于她。他的心骗不了他自己,他的语气则暴露了他的心。她所有的勇气,在看见他坚决逆心的时候,跌得粉碎。
“厉害啊公子,爷爷他从来没被人追得这么紧过!”老人的孙女此刻全然相信了胜南是渔夫,一边带着仰慕的语气讲,一边拉着云烟的手带她上前:“快给你相公助威啊,让他超过爷爷,勿让爷爷继续得意下去目中无人!”
她知道他回过头来对她的这一笑意味着什么,他告诉她,这是他在江湖之外的第一个对手,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老渔夫,可是他在告诉她,他可以为她做到这一步,下一步,直到最后一步……她,原本想继续强笑给他鼓励,却,眼泪不由自主好是苦涩,做他的妻子的确应该鼓励他,可她怎可以纵容自己用伤害他的目的来鼓励他……第一次,他和她的心没有想到一起去。他看见她面色的凄苦,蓦然脸色一变,她却即刻阻止,走到他身侧:“我只是想起,和你初遇时也是在船上,也是在飘雨,很是熟悉……一时感慨……”
“云烟,我忽然很想听你的箫。”他知道他擦不干她的泪,他忽然很痛恨他和云烟总是能猜到对方的想法。这条通往丰都的路难道在这里就要停下?她会决心为了他而离开他,只因为她不能把他的未来剥夺,她亲眼看见了他和她一起的生活,所以她觉得她不能自私地占据他的人生,把他从江湖抽离硬生生牵扯进另一番际遇。而他,何尝不是为了她而想要割舍她?就在今天,江中子和京口五叠的每一战,都在反复强调着他逃不掉的凶险,而他带着云烟离开但她却因迁就他而崴伤,他唯一的方法,只能为了她而不做林阡,可是,这么做会令她更加负疚,更加自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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