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儿也轻松地笑起来,“楚风流只怕想不到,这稻香村还有着这么一处,有一群见证从汉到唐汉人胜利的石,它们注定又一次见证了我们林匪,如何在这里反败为胜、势如破竹!哼!”
众人原还扬眉吐气,听着听着,怎么琢磨着有点不对劲起来,胡弄玉冷飘零当时脸就黑了,林匪,林匪,凤箫吟你得意忘形,说漏嘴了林匪!
“林……”吟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怎么圆谎,却看一阵尴尬之后,并没有引起此地恐慌,大家都很安静,奇怪。
“童非常,我……”吟儿看童非常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一块刻字石碑旁,还以为他是逃避她,赶紧上前要跟他解释,然而才刚触到他肩膀,就感觉他……肩膀在抖,竟似抽泣。
“怎……怎么了!”吟儿大惊失色,察觉出他并非恐慌后,慌忙看那石碑上刻什么字。
“哥哥,这就是小时候,我们迷路差点走不出,你背我到这里、给我读的诗。”童非常原来不是因为怕她啊,而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小时候兄弟俩没分家的日子?吟儿放松了心情,拍他背:“别哭,别哭,不是和好了么。”
“今天,今天真的实现了!”童非常虎躯一震,吟儿忽然一愣,看石碑上面刻得模糊的诗……其实那诗,他们都很熟。
正是林阡与她说起过的,杜甫的《铁堂峡》:
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峡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
威迟哀壑底,徒旅惨不悦。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
“原来如此……”叶文暄立即懂了。当初,文暄让叶品去策反童非常,背了几首诗童非常居然哭了,凤箫吟很蹊跷个中缘由,厉风行说,“因为他输了……得答应帮外人的忙啊。笨!”笨的是厉风行啊,童非常哭,是因为品儿背的那几首诗词,作者分别是陆游、辛弃疾、张孝祥、张元干……文暄叹:“所以……我早该想到的,稻香村是亲宋的,不,他们本就是南宋遗民。”
童非常嚎啕大哭,因为他是个弟弟,任性的、随心所欲、逆着大势也在所不惜的弟弟;而童非凡,那是哥哥,是村长,当然要顺势而行,否则谁保全整个村子的人,胡弄玉一威胁,他立刻率众投降,原本以为他是胆小怕事,其实只是忍辱负重!
“何时发现,我们就是林匪的……”吟儿今天感觉自己一直在尴尬……
“几年前就看过,通缉令上的画像,尤其盟主,曾教孩童夜不能寐。”童非凡说,“谁都害怕是通天魔和黑寡妇,谁都不敢声张、也不敢得罪你们,怕被你们灭族。”
“怪不得,女王丞相争权时,你们一致把他当判官,我以为他是凭武功征服了你们呢。”吟儿哭笑不得。
“他是凭行动征服了我们。”童非凡说时,吟儿一怔,点了点头,童非凡又道,“看一个人,不是靠眼,而是靠心。”他们不是草木,自然看得出,谁在从始至终保护。他们,可能原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林匪,而陇陕战区,有无穷无尽的他们。
“好,好。”吟儿觉得值得了,笑中带泪。
回到主村,林阡副将杨妙真来援,方才令众人真正化险为夷。不刻海上升明月来报,南北前十尚未完全脱困,不少都正处于失踪状态,而小王爷后知后觉,据称当着麾下的面大叹中计失策,其实他若以正常水准,定能识破柏轻舟虚而实之,继而平心静气对付起何慧如一个战力,虽然何慧如出场惊艳,却着实孤掌难鸣,哪怕是声东击西,都完全可以教何慧如投鼠忌器。
冲这一点,柏轻舟的到来也是兵行险着,然而他继低估柏轻舟之后,又将她高估。
“小王爷,算是此战的最大胜者吧,虽然没有令他完全满意。”吟儿说。此刻林阡服了樊井大夫给的药尚在午睡,她独自来到屋子外面,看见金陵正童心未泯地坐在水池边,看叶品和村民的孩子们一起玩游戏。
“厉大侠呢,又去采果子吃啦?”吟儿笑,漫不经心,“孩子们在玩什么呢……啊!”一看她就傻眼了,这帮孩子,居然在玩水蛇吗!
“不玩斗蟋蟀,斗鸡,玩斗蛇做什么!”吟儿脸都花了。
“蟋蟀和鸡又不会弯弯绕绕的。”叶品嘟囔着小嘴,“还是干娘好,想的这个法子好玩。”
“干娘!?”吟儿咬牙切齿,虎着脸。“放心,没有毒。我也帮他们注意安全。”金陵说。“不是毒的问题!不是安全的问题!”吟儿气愤,是干娘的问题!
“怎么玩,怎么玩?”越来越多小孩凑过来。
“这些蛇有大有小,两两之间怎么比?”吟儿饶有兴致,登时忘了刚刚的气愤,“大蛇肯定赢小蛇啊,能比?”
“两条蛇不论个头大小,只要谁的头撞上另一条蛇的身体,就算它输。”金陵笑。
吟儿一愣,僵在原地。
“怎么了?”金陵发现她异色。
“我们都以为叶不寐当时是想形成据点、故而藏身齐寿或竹山,而他其实是因为北伐近在咫尺、胜南必须铲除,故而藏身稻香村。他就像一条游在大蛇旁边极其细小的蛇,无论蛇有多大条,都可能因为触碰到他而粉身碎骨。”吟儿后怕。
胡弄玉不知何时到她身后的,与她讲述铁堂峡第一战场发生的一切,和她同来的,还有柏轻舟。
“叶不寐,倒也算条汉子。”听罢叶不寐自尽,她因为与他旧识,难免噙泪。
“小王爷放任或推动金军入局,是希望挑起两虎相争,实际主公从进入稻香村第一刻起,就完全处于被动:弄玉想挑起他和叶少侠内耗,金人想挑起他和弄玉残杀,小王爷想挑起他和金人相争,谁都是黄雀,渔夫,猎人,主公被他们一层层削弱下去,主母可知道,主公为何最终取胜?”轻舟问。
吟儿摇了摇头,心有余悸,脑袋空白。
“因为主公在一次次争斗之余不断扩张,叶少侠,弄玉,村长,举足轻重的,微不足道的,陆续收服,一致对外,如此终能打退一轮又一轮袭击和暗算,使得每个敌人不幸都成了练手。”轻舟说。
“军师一语中的。”金陵一脸敬意,吟儿狐疑,一贯机智狡黠的陵儿,在柏军师面前,气场居然这么……匪夷所思得弱!
午后林阡睡醒之后,虽然火毒并不曾解、人还虚弱苍白,却依然和文暄、金陵、胡弄玉、柏轻舟谈论了很久,不知在作什么部署。
吟儿乐得自在,故而闲躺池边,悠然看天上白云交接,偶尔听得声响,才朝他们那边望望。
文暄、金陵、弄玉接二连三地出来了,柏军师却又花了半个时辰还没完,应该在讲她在凤翔等地的见闻,以及对河东据点的部署吧,这真是以前陈旭、范遇的待遇啊。
“这样也好,治愈了范遇留下的伤……”过了片刻,吟儿站起身来,往林阡休憩的屋子走,十三翼没有拦她,她是唯一一个他说过可以自由出入他营房的人。
营房,鸠占鹊巢了人家童非凡的房子,好在林阡对她说只会留一日。他相信他如果走了,南北前十、小王爷都不会再来叨扰稻香村,何况此地在不远的将来还将由盟军派兵驻守。
“我先睡会儿……你们别管我。”吟儿一到床上便睡着,其实也是心情繁复所致,本来她还很清闲,可是一旦抬头看天、就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忍不住想找林阡讲,只是进屋后又憋回去。
睡了一半,好像听到“齐寿”“竹山”这些地名,柏轻舟依稀是看见了林阡画得乱七八糟的地图,问:“主公,喜欢这几个村子?”林阡叹了口气,说:“谈何容易。”却听柏轻舟说:“不难。”期间妙真和孟尝隐约出现又离去。
吟儿迷迷糊糊,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熟睡一觉醒过来时,才发现外面天都已经黑了。自己原本是在床尾随便缩成一团的,这会儿已经被林阡揽在怀里,林阡身上比以往热得多,是因为火毒……而吟儿自己,也是个火炉,两人睡一起,被都不用盖,热浪滚滚来。
“哈哈。”吟儿笑起来,“前所未有的热林阡。”
“要不要尝一尝?”林阡蔫坏地笑。
“……”吟儿睥睨了一眼这个才刚说完就流鼻血的病弱,没好气地给他擦,笑骂道,“自不量力。”
林阡神色一暗:“还好有樊井,可以来吊命,我也才体会到,吟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胡弄玉给了真龙胆、师嫂又给了灵仙草,已经成功大半啦。”吟儿宽慰他。
原还笑着,却是不自觉地,又轻轻叹了口气,林阡忽而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又在想思雪?”
她一惊,抬头:“到底是瞒不过你……思雪她,对小王爷的计谋究竟知情多少?她不在场,只是不愿亲眼看见我死?”
“小王爷说,‘我准许思雪来见你’,‘准许’二字,说明思雪以为小王爷不愿意她来见你,也心知自己不适合来见你,故而恳求他,让她能帮你。所以杀你的事情,思雪应该不知情,只是被小王爷利用,以为在帮你,实际帮了他。”林阡不动声色,原来早帮她排忧解难了。
“是的,思雪应该没什么花花肠子,讲的多余的话也只是关乎点苍,她无意中告知了我连小王爷都不知的韩丹身世,也算救了你的命。”吟儿捏紧拳,“我早就说,不该把思雪托付给这样一个居心叵测!”
“吟儿可曾想过,小王爷大可以始终躲在幕后,为什么要亲自露面?”林阡轻轻打开她的拳,“是因为思雪啊。两次提醒,都是因为思雪不敌、小王爷才被迫现身。第一次还能藏,第二次却躲不了,还差点节外生枝,亏得他硬起心肠半真半假才圆过去。他是真心对思雪,迫不得已全是因为思雪,冒着有后患的危险也甘愿。”
“那……也好吧。”吟儿望了林阡一眼,不想再说“那又如何”来扰他的心,林阡不知道,思雪臂上守宫砂的事。但凡正常的男女,是不可能成了夫妻还守身如玉的。无论如何,完颜君隐都不是个好的归宿。
夜凉如水。
收拾行装,明天便要离开这稻香村了。
纷扰落幕,冷飘零将回东山国继续做她的女王,无影派则随林阡去陇陕战区,大家都算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和归宿。
在这个人群散开后,难免落单、孤冷的晚上,弄玉整理着凤鸣遗物,一时悲恸、沉重、却又掺杂些得偿所愿的欣慰、以及对未来的一线憧憬,不禁百感交集:“姐姐,接下来,我便会带着你的理想一起,回到爷爷、父亲都想回到的地方去。”
然而,就在那时,泪水从眼底深处轻轻流出,握紧秘笈的双手正自颤抖:“可是……该怎样,才能将这些,看懂?姐姐,如果你在该多好。我只会用现成的,却连主公的毒该怎么解,也不知怎么找……”
“我来找。”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俯身来帮她稳住秘笈,眉目朗朗,风姿卓绝,像极了独孤哥哥长大的样子,不,他本就是独孤哥哥,却……再不是玉儿一个人的。
他的手,温暖厚实,正像幼年一样挽住她,而她,陡然清醒,慌忙推开他,他没准备好,素来战力无双,今夜竟没站稳,被她直接推开数步,难掩狼狈:“玉儿……”
“我想,你是误会了。”她恢复冷傲,片刻前的懦弱一扫而光,表现得像另一个人一样。
“……”他无语了片刻,不解,“完颜君隐劝降我时,你明明愿意将手给我握……”
“那是不想你死得凄苦。”她言简意赅,冷冷地。
“然而,你又怎会愿意和不爱的人共赴黄泉?”他知道,那就是希望。
“想得很美,一厢情愿。”她将他连人带书关出门去,“孤男寡女,不宜共处一室。”
他一手挡在两扇门中间,险些被她给夹断:“玉儿,还是不肯原谅我?”
她与他隔门伫立,静静对望,久矣,淡淡开口:“你没做错什么。”
“他们,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了,我俩为何还要相离?”独孤口拙,只能指着远近几点星火。
“因为所有人都是一体,而你我注定不是。”弄玉绝情地回应。
夜色深沉。
冷飘零从牺牲将士们的坟冢旁回来时,叶文暄正帮着胡未灭、殷氏兄弟整顿兵马,这些年来,他和她的麾下们早已互融,也帮她与他们绝对互信。
“飘零。”他转过脸来,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却欲言又止。
品儿已经忙不迭地冲上前来:“爹爹有话要对娘亲说!”
“品儿,回去以后,听胡爷爷和两位殷叔叔的话,爹爹和娘亲,都可能要两三年才能回去。”她拍拍女儿的后背,如是说。
“娘亲?”品儿“晴天霹雳”,文暄又何尝不震惊,他原本,还不知如何向飘零述说,要随林阡出征、至少两三年都不能回东山国,怕她不肯。
他准备好了太多说辞,想对她说,大战已在眉睫,谁能独善其身;想对她说,我答应过,此战结束便回他身边;想对她说,我与他们,有着云雾山北伐抗金的约定。
“过去十年,我把你从他身边占去,未来,我陪你一起经历他的战场。”她微笑,理解,“那,才是你想在的地方。”
“飘零,谢谢。”他因感动而噙泪。
“东山国,便暂先交给胡叔叔和殷氏兄弟共同打理了。”冷飘零当即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