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煞的,
他都充耳不闻,沉默冷对,
“哑巴?还是装的!?”那官兵头子一马鞭直接狠抽,他没力气,躲不了,那一鞭劈头盖脸下来,然后打在他半个身子。皮开肉绽?伤口本就没完全愈合。痛彻心扉?早已疼到没有知觉。
直到这个境地,他都没有改变他眼神的坚硬,和嘴角的弧线。然而他不知道,这样做不对……
“还笑?!是傻子!?”那官兵头子恼羞成怒,抽刀要将他囫囵砍了。
“哎哟,大人!息怒啊大人!”忽然有个农妇挤到人群最前来,一手给那官兵塞钱一手给他擦汗。
“这人你认得?”官兵头子很受用,打量着这姿色平平的农妇,不忘在她腰间揩油。
“可不!是我家阿弟,和我相公吵架,气不过跑出来了。”农妇笑嘻嘻地和官兵打情骂俏,时不时地往他这里看一看,他神志不清,只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阿弟,怎么跑这里来啦!”那农妇对官兵连声道谢,同时对人群里的相公招手,“愣着干什么啊,先去扶阿弟呀。”
他强撑着身体勉强爬起,看见人群里向自己走来的人,那个人,确实和他长相相仿,表情都相似,那人,是谁……?
他疑惑地望着那人,就好像在看着一面镜子,一时呆住,不知是要接近,还是后退。
而乔装成普通民众的林阡,知道吟儿的口舌和演技已经让那些官兵有了撤离的打算,这些围观的人群慢慢也会散完,过程中可能还会对他们起到保护作用,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摒除一切忧思、怒火、怅惘,只需挽住眼前这个人的手,带这个人离开漩涡即可。
隐姓埋名,步步为营,只因在场或经过的每个都可能视他林阡为杀父、杀兄弟的仇人。
然而这些他有何惧?
即将触碰到林陌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要成功,三个人平安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不想林陌在那瞬间忽而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个熟悉到至死不忘的声音:“久违了,林阡。”
心一紧,轩辕九烨。
一声啸响,万千兵刃同时出鞘,这里的所有面孔,全都换上另一副神态,同一副神态。
吟儿面如土色,到底谁在演戏?
不过一座死城,这里没有围观的群众,没有履职的士兵,有且只有死士,一早就准备好的、等他俩自投罗网的死士而已。
可是,难道,林陌也在演戏吗!不,不可能!然而,为什么林陌此刻背离着他们,往金军的方向走?渐行渐远,穿过人群,头也不回,直至被人海淹没……
眼下,金军不会再把林陌当回事,所以林陌可以若无其事地走,金军陷害陌利用陌,终极原因可不就是为了林阡吗?“杀了林阡,杀了他!”那是在场万人,全部心声。
吟儿无暇多想,即刻提剑与林阡背后相托,环伺金军主次分明、前后分工明确有序,原是轩辕九烨、薛焕亲自督战。
铁堂峡没有完成的,他们想在这里完成;神岔、定西、环庆的仇,他们全要在这里报!
“林匪夫妇,作恶多端,天诛地灭,人神共愤,今日在此,为民除害!”那官兵头子不是寻常官兵,而是阡吟不曾谋面的凤翔府事完颜昱,吟儿听他喝毕而军威大震,心知他不是等闲之辈,思及他适才摸在自己腰间,难道别有用意,触到身上信弹俨然已毁,一惊更甚。
完颜昱一声令下,众金兵张弓拔弩,霎时,漫天遍地唯余箭矢,射向核心密如蝗集——无数次与林匪交戈他们哪能不懂,先远射,后近攻,方为上策。
吟儿身经百战岂有畏惧,然而此刻难免担心林阡,这两天林阡心绪不宁、他不正常!所以他连这里全是金兵伪装都没看出来……
不容喘息,惜音剑一剑万式急舞如飞,将林阡顾不到的角度尽数防范——吟儿心知林阡因为她在背后、潜意识里总能双刀激斩、令威胁她性命的杀器无一敢犯,所以初时万千箭矢意料之中全被打落在他俩一丈开外……然而久而久之,他俩怎样突围出去?想到林陌,心中又是一伤,围攻金军已经堵住了他俩的出口,看不见林陌也无法再去管陌。
林阡从来的路上精神就一直游离,都不知道怎么突然间眼前就从林陌换成了黑云压城,所以只不过是出于本能拔刀抵御,一时间却也雪光冲驰、摧枯拉朽,岂止箭断矢折,靠近弓弩都分崩离析,带动得周边一众金兵不得不随他调整阵势。
一隅高处,薛焕眼见轩辕亲自挽弓,一把将之按住:“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想好了?”
“开禧北伐要发起,领袖忽然没有了,焕之,你不振奋?”轩辕九烨转头,微笑问。
“这就是你说的,阡陌之伤。”薛焕望着不远处同样精神恍惚的林陌,松开手。
“总要结束。”轩辕九烨不再犹豫,以剑代箭,朝林阡当头射下。
林阡正身处万箭齐发包围之下,如何料得这锋芒从天而降,欲格挡却捉襟见肘,若后退则连累吟儿,不躲闪必剑破天灵,形势凶急至此,竟是无计可施……千钧一发他也不知从哪里想到的野蛮办法,后退半步同时仰面倒下强行以蛮力把吟儿直接压在背后,如此既躲开了这一剑又把吟儿整个人都挡在身下不被连累,下一刻,他索性平躺在她身上斥开了这期间四面八方射来的离他只差毫厘的一切攻击……
随着轩辕九烨这一剑重重坠地,扬起的尘沙险些迷了吟儿的眼,她被林阡背靠背地压在下面还以为他中箭倒地登时吓傻,直到发现他把她当肉垫子行云流水地招架箭矢时才知是虚惊一场,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却发现他适才太过仓促、肩上终究还是中了流矢。
也正是这支流矢,打断了他的疯魔状态,使他情绪略微恢复,而她,惊诧地一直盯着他,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这一连串的表现像极了……一个她不愿意去想的人——
渊声。
就他刚刚那个不带脑子的急中生智,和渊声的所作所为一模一样,从前他走火入魔时她还不认识渊声,现在有了参照、一对比,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
不及多想,又有十几根箭直冲林阡后心,她飞身上前挥剑猛砍,气势如虹,血光冲天,声威震陈仓。
那时箭势稍缓,林阡自行拔去流矢、止血并调匀气息,这疼楚入骨,令意识清醒的他想起了很多,先前疏忽的东西……
-“我……我的人,给了他一刀……”
-“我,我其实没想……我那个麾下,没约束好……”
-“就地正法确实过激,五津原本提议将他关在万尺牢……”
为什么华一方和柳五津已经强调了有更好的方法,宋恒的麾下还是采取了过激行为给了林陌背后一刀?
不正是秦向朝、张怀远之后的又一环?!
没错,宋恒驻地,除了徐辕已经确认的三个奸细之外,还有一个呼之欲出的主使四,是那个人在负责另一条更为隐秘的暗线。
不正是这个主使四,代宋恒、代南宋武林向林陌痛下杀手吗!也是他向轩辕九烨这些人汇报、控制陌的行踪,轩辕九烨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原是对林陌敞开大门诱他降金的。可是这奸细在柳五津身边送林阡吟儿离开后,立刻告知轩辕九烨情况有变,轩辕九烨随刻意识到可能有更好的策略可以采取,那就是利用林陌诱引阡吟进入这埋伏圈,擒杀!
宋恒的麾下里有控弦庄内奸——平素林阡一定能联系起这细节,只是这次,关心则乱……
但战场这地方,既来之,则安之,他知后悔没什么用,如今唯一解决困局的办法,是与吟儿联手制敌,是以泰然处之,血才止住便又陷阵。
林阡夫妻刀剑合璧,一个意境熔炉,一个招式杀手,天下无敌,风花雪月横亘于黄沙百战,壮烈恢廓散落进空灵幻变,且战且赢,蕃汉弓箭手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十数轮猛烈进攻生生被打成垃圾堆积了满地。身临其境还感觉不到战线推移,但若于高处远眺便可见这阵法直径渐次扩大……
弓箭远射终于告败,金军勇士转作近攻,提刀携枪一拥而上,却与箭矢一般下场,从聚集到发散不过转瞬,兵败如山一城如沸。飓风中阡吟乔装皆被吹开,青丝白发随风飘散,如仙如魔,惊心动魄。
就在众金军束手无策却并不慌乱、还在有条不紊调整阵脚的一刹那,林阡一把拎住最近一人的脚拽下马来,同时一跃而起取而代之,吟儿随之而上,战意沸腾口出狂言:“少浪费时间,叫主帅来战!”
完颜昱作为三军统帅率先提刀来战,三回合即被林阡砍下马去,更被他夺去了背上弓弦、反手就将一根残箭射向了制高点,轩辕与薛焕所在,吟儿心有灵犀朝地上这位凤翔府事冷笑一声:“你这杂碎,也算主帅?!”
先声夺人,主动宣战——虽然林阡和吟儿伤势未愈,轩辕、薛焕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在铁堂峡之战耗尽,全是强弩之末,比拼又有何难!
那晚轩辕九烨和林阡在崖下的未尽之战,不曾想竟于这陈仓暮色中随剑重新拾起。
不知是何时开始、谁先动手,只知那清寒转眼就白热。
剔除各自的雄厚内力、只凭刀剑境界来硬碰硬——轩辕剑上烽火烈,墨风诡谲,饮恨刀中飞雪阔,万象磅礴。
原以为彼此状态低迷都会轻松许多,然而短兵相接、锋芒四射,仍不变是鲜血狂飙、你死我活。
或许对轩辕来说,这场恶战他大有胜算,因他上回探出了饮恨刀法的破绽,也确定林阡没那么快修补固有缺憾,林阡有把柄在他手里。只要不遗余力诱导林阡打出那一招,他便能教林阡万劫不复。然则轩辕心窍虽多、不及林阡,对手显然想他所想,从来回避着他的意图,刀法亦坚定到了一种近乎霸道的程度……
轩辕九烨又何尝不教林阡感觉棘手,那玄色剑气,透明澄清,竟有贯天地、凌霄汉之正,这是山东之战前从未有过,可见被人点拨之后意境深化,林阡仔细观察后愈发肯定,正是这原因,使得轩辕九烨的剑法内涵大进,每三回合都有至少两回合不由分说要将自己的刀路拐骗,剑法已离奇到可以用惊世骇俗形容。
或许所有人内力都削减最助长的是吟儿,使得她惜音剑竟有幸叫板薛焕的楚狂刀。
然则薛焕杀伤与气势犹在,仍能借膂力达到七成水准,因而前期吟儿还能以快变幻个人表演一番,到后期只能勉强打他个平手,饶是这般,也属难得——
一剑万式考验辩虚,薛焕却能逐一攻破;滚雪之势锻炼重压,吟儿总算遇强则强。
另一厢,轩辕九烨剑招迭起,或点染或干扰,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将林阡刀境瓦解。然而三十回合后忽叹失策,细细一品,林阡右刀虽是“以一驭万”没错,左刀上展现的,却并不是表面所见的“上善若水”,而是形神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上善若酒”,“这就是他最新最强的刀境吗……”轩辕猜到这就是林阡打败齐良臣时才初次献世的刀法意境,没想到这么快就稳定、恒长至此,偏还被贯彻得灵活自如、出神入化……
因被林阡虚晃,中计陷于其局,轩辕泥足深陷,再难得胜;
纵然如此,林阡心知肚明,金国能与自己武功并驾齐驱者,又添了一个暌违多年的毒蛇轩辕。
鏖战多时,差距拉开,吟儿力有不逮,林阡却腾出了手能救她,继而为她将薛焕也一并揽下,形势总算有所转圜——
电光火石间,斜路却陡然又冲进一杆长戟,倒海冲天,凶悍威猛,气力约是这混战四人总和的两倍!
没有其余目标,直震林阡胸膛。
阡做好了打这里所有人的准备,只因掂量过铁堂峡战后大家都没战斗力,却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没参战的凌大杰……
油尽灯枯,如何敌得过这个战力正值最高的高手堂“戟中之王”,堪堪抵挡,旧伤复发不提,新的内伤更激得火毒骤起。适才还挡在吟儿身前的林阡,蓦地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失去平衡摔下马去,若非吟儿紧跟而落惜音剑格挡及时,凌大杰下一戟便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再不用凌大杰动手,林阡此刻虽外表还能再战,内在却早被伤病榨干。吟儿再懂不过,他初中火毒,不像自己这般经受多年、体内好歹有了些抵抗之力,就火毒而言他就像一张白纸,一旦内伤触发或心浮气躁,都会走瀚抒阴阳锁的老路,被毒素控制神智、更快更深地走火入魔。
可是,三个劲敌,林阡性命危殆,靠她一个该怎么斗?此情此境,唯一的翻盘可能只是林阡入魔爆发,但那不是逼迫他走向不归吗吟儿万万不希望!她也知道,林阡这些日子的一反常态已经给入魔铺好了路,凌大杰的出现是最后一道最合适不过的推力,接下来这里会是顺风顺水自然而然的一场邪恶血洗,无论这是不是轩辕九烨的本意。
无物以相,危如累卵,吟儿只恨自己不能更强,一手扶阡一手执剑,咬紧牙关负隅顽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