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窟里有常安的灵力萦绕，呈现出淡白色的荧光。激烈的水声渐渐平缓，最后剩下微微波纹，以手掌为中心，泛到边缘，又踅了更薄更淡的纹理回来。

    “少爷，这样……舒服点了吗？”朦胧之中，常安轻轻地问。他将自己的灵力控制到最低程度，薄薄地附在掌心，再贴合少爷的背脊，小心翼翼地移动。

    “嗯……”常守烽迟疑地应道。

    方才筋骨崩裂的感觉消失了，一种平缓绵长的力量取而代之。这股力量顺着他的经脉游走，上下来回地逛着迷宫，有时敲敲这里，有时探探那里。常守烽知道这是常安的灵力，在不甚熟练地替他梳理着身体与灵气。他那搁置好久根本响应不了心法的天生灵气，受到另一股更纯净的灵力所牵引，在体内缓缓地流动起来，他的吐息也随着灵力收放的节奏，慢了下来，人也随之放松了。

    常守烽的确感到了舒服，但他咬着牙关，手心也攥得紧紧的。他一想到常安让一些东西进入了他身体里，就感到一阵害臊。仆人的灵力怎么可以在主子的身体里放肆地走，这样太不合规矩了！可是贴着他背脊的双手正稳稳地撑着他，掌心也暖暖的，他就放弃了挣脱的念头，继续闷在那里接受常安那所谓的搓背法术。然而常安的手不安分地拐了个弯，从他两肋滑过，游走到他胸前，将他环抱进怀里。“喂，常安！”少爷慌张地说，“你要干什么……唔！？”

    常安双手向下，覆盖着常守烽的肚子，就在他的肚脐附近顺时针地揉着。“少爷，别紧张，放松一点。”常安的胸膛贴着常守烽的背，将下颌搁在他的右肩，唇舌几乎碰到他的耳朵。“进入练气期的人，他身体里的灵力就储存在这个位置。”常安往手里加了两分力度，少爷哼了两声，不安分地扭动起来，但没能挣脱常安的双臂。“等灵力储存到一定程度，就会结丹，莫师兄说，如果你催动心法，往内观视，就能看到它发出很亮很亮的光，所以这颗丹又叫金丹。金丹就长在肚脐后面。”常安用食指戳了戳少爷的肚脐，果然引起怀中一阵颤抖。

    “别碰那里……”常守烽说完，自己又觉得害羞，干脆把下唇咬住，将头扭向一边。

    常安终于松手，不再蹂|躏少爷的肚皮，可是下一秒，水声哗啦的响了一下，常安把少爷搂得更紧了。

    “常安？”

    少爷有点不知所以，掂量着语气问身后的人。

    “少爷，少爷……”常安抵着少爷的后颈，额头枕着濡湿的长发，“少爷，快点到达练气吧，快点结丹吧，结了丹，就有几乎无尽的性命，到时候，我就可以永远跟在少爷身后，永远的服侍少爷了……”

    “我来到这个世界，没爹没娘，孤伶伶一个人，要不是少爷悉心关照，常安根本活不到今天。”常安讲的，是两个常安的境遇。两份回忆，他人的与自己的，重合在一起，使常安哽咽起来。“少爷不光给我吃穿，还带我到这里修仙，如此恩情，常安怎样都偿还不尽，唯有日后陪伴少爷，朝朝暮暮，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无论多久，此身此心，都在少爷身边。”

    常安哭了起来，眼泪落在少爷的脊梁，滑落，与温热的灵泉融为一体。十二岁的少年，哭声明亮，却带着一点沙哑。那是成长期的预兆，很快他的身体会发力追赶常守烽，逐渐补完两人之间相差的三个年头。等那个明日来到，不知道是他高一些，还是少爷更高一些？不知道他们的眉眼五官，谁的俊朗，谁的温柔？不知道他们的声音，谁的清朗，谁的明亮？不知道他们的未来，谁的坎坷，谁的顺遂？

    但是，再问下去，常安却不敢了。他怕，怕想得远了，他们之中会有一个落在半途。

    “少爷……如果灵力可以给你，我愿意把身体里所有的灵力都给你……如果金丹可以给你，我愿意结丹之后把金丹给你……可是宗主说，这样不可以，因为很多东西都可以交换，仙途却只能一个人走，那是条孤独的路，通向无人知晓的境界。也许从古到今，所有飞仙的修士都到了同一个地方，但也有可能，每一个飞仙的修士都去了不同的世界……”

    长泽世界不过*里的沧海一粟，在这里修仙的人，各有各的所欲，谁又能保证那些走完仙途的人，其所得又是相同的呢？

    只是仙途太远，常安怕的是眼前的事。

    “少爷，我怕这条仙路，走着走着，你就不见了……我更害怕的是，少爷不见了，我却还要走，一直走，不知走到何年何月，到达的又是什么地方。可是，我知道，就算走到了，那个地方，也不是我想去的……”

    少爷在俗世里有父母家业，纵使不走仙路，虽难逃阴阳轮回，可是要阖眼于天伦之中，却是不难的。难的是他，这个他方世界漂来的异客，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陌生的，就连他栖身的躯体也是现成地假借而来，保不齐哪天就物归原主。这颗天地间唯一的沙子，它要滚，滚去何处？它要留，留在何地？它随风，风随他吗？它入海，海容它吗？

    可偏偏这一粒沙，有个人捏起它来，揣在兜里，到哪儿都带着。对这颗沙来说，那个人，穿越了笼罩整个世界的陌生隔阂，为他开了一条真正连接到这个世界的通路。假如这个人不在了，这条路就会关上，最终，无论他走到哪里，沙子，仍然是那颗沙子。

    寂夜无声，常安伏在少爷背后，睡着了。他的手还紧紧地抱着少爷。

    常守烽想到了很多事。他想起拜师赶路的那晚，他们挤睡在马车里，他要常安许诺的几件事。当初他最害怕的事，眼看就要成真了，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常安比他更害怕。

    害怕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想到这里，他忽然就不害怕了。迟迟进入不了练气期的压力，使他喘不过气，但他不害怕了。只要他体内还有天生灵气，就能够赶得上常安。

    常守烽转身抱住常安，上岸，摸索到他们的衣服。他发现没有干布让他们擦身，因为常安本来想靠灵力震干身上的水分，而常守烽是来打扫的，根本没想过进到池里。常守烽只好拿衣服裹住常安，自己也胡乱地用外衣擦了一把，只穿着中衣，等回房间再收拾别的。

    洞窟里漆黑一片，常守烽磕碰了好些地方才走到洞口。

    外头月色明净，不远处晶石灯笼照着回去的路，还有小径两边的萋萋野草。

    常守烽低头看着怀里的常安。他发现常安重了些，想必也高了些。

    很快，常安的身高就赶上他了。在此之前，他的修为能不能赶上常安呢？

    他不知道。

    很多事情不会如人所愿。

    但有些事情，很少很少的一些事，是会如人所愿的。

    比如，他一定会与常安在一起。

    就算仙途是条孤寂的路，他也要选离常安最近的，可以并肩走的那条。

    他看着常安的头发。很短，蓬松的，深棕偏黄，大概是小的时候缺少食物的缘故。

    这里的平民都留着短发，仆人甚至更短，男女皆不能齐脖，否则便是不合规矩的。

    但常守烽想看常安留长头发，因为现在常安已经是修士，而修士是身份高贵的人，大多数都衬以一头长发。尽管常守烽嘴里总是仆人仆人的说，但他清楚，常安现在不止是他的仆人了，甚至情况还要颠倒，因为修士当凡人的仆人，也是不合规矩的。

    那么，他希望常安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呢？

    常守烽的头往下，一厘一厘地往下。

    渐渐地他想不到别的了。

    有些物事又渐渐地明晰起来。

    他看见长发的常安，和身后替他用蓝色的发带扎着马尾辫的自己。

    他的头落在最低之处，他的唇也落在……

    很快又分开了。

    虫鸣嚁嚁，远山不语。

    夏竹院里，几家燃灯，几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