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仲秋,夜生霜晨生凉,桂子香入鸳鸯帐。
秦王睁眼的时候,安陵已不知醒了有多久。
她趴在他身上端详那眉额唇鼻,微风动发漾起丝丝涟漪。
女孩成为女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拷问男人,哪怕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娶我?”
“听说你很好看。”
“你的王后更好看。”
“各有各的好看。”
安陵红了脸,一头埋进男人胸膛,双颊发烫暖得他心口微热。
秦王笑,他只道小姑娘动情很可爱,没想到老姑娘开怀也别有风情。
女子十五而嫁,安陵公主今年芳龄二十五。
待嫁十年,从举世追逐到无人问津,安陵一直都是三国博弈的牺牲品。
她本是赵悼襄王钦点的儿媳。
悼襄王即位第一年就与魏国修好,他明晓赵魏联手才能抵御强秦。
儿女联姻是巩固结盟的手段,当时只有九岁的安陵公主成为赵国太子嘉的未婚妻。
无奈老赵家连续出了三个情种:悼襄王废嫡妻娶歌女,赵嘉偏爱雪姬,赵迁独宠韩仓。
安陵从赵嘉的未婚妻变成赵迁的未婚妻,最后沦为没人敢娶也没人愿娶的老公主。
尉缭替秦王到魏国提亲时,老魏王怀疑自己已经病到双耳失聪。
“哪个安陵?安陵君?”
“魏王说笑,我王娶亲怎会娶公子?当然是安陵公主!”
安陵是老魏王的心病,好好的女儿被人退了一次退两次,若是许给普通人家还可以说是公主休夫,偏偏赵家是王族,每回都是国书大张旗鼓来退,当真是丢死个人。
当世第一强国的君王派重臣礼聘右夫人,安陵公主失掉的颜面找回大半。
魏赵二国因姻缘多舛而貌合神离,赵国遣入魏国求救的君绥毫无悬念地败给安陵。
“这时候想起魏国了?!他们兄弟退婚的时候想没想过魏国的脸?!”
“我魏国公主配不上赵国的王,我魏国又穷又弱也不配来救你们英明睿智的王!”
如何与魏国交涉是顿弱定的大方向,顿弱到邯郸赏风雅之前特意去大梁转了一圈,就是为了找个让魏国跟赵国彻底翻脸的突破口,这个口子找得精准所以稳住魏国没花多大力气。
三十年前,如果不是魏国和楚国搅局,秦国或许早已灭了赵国。
这一次,秦王绝不能让历史重演,不管怎样都要彻底断掉赵国的外援。
他走进尚书台,李斯和尉缭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笑的缘由是他们打了个赌。
赌的是秦王今天会不会又是一手扶腰进来,尉缭赌会,李斯说不会。
两人都没赢,因为秦王双手扶腰进来,拂衣落座时还忍不住一声轻吟。
“怎么了?”
“腰,酸。”
“悠着点。”
尉缭意味深长的三个字得了秦王意味深长的一个白眼。
白眼翻完开始办正事,尉缭先撂个挑子:“燕国的书得另找人写,我不行。”
“哟——还有你写不了的书啊?”
“燕王喜欺软怕硬,哄没用得吓。哄魏国我可以,燕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骂。”
“那李斯你来。”
李斯搁笔回奏:“臣试过,也不行。臣擅长论理,但是……”
“怎样?”
李斯简要禀了这些年跟燕国的关系,都是秦国把燕国往死里骗。
“理直才能气壮,这没理……”
“不就骂人吗?!这都不会,寡人自己来!”
秦王提笔蘸墨,再提笔再蘸墨,墨汁滴上绢布染出一树梅花也没写出一个字。
哗——他把笔扔给研墨的赵高,道:“寡人说,你润色。”
秦王扶额很久才想起两件无关紧要的事,但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三年前,在秦为质的燕太子丹偷逃回国;十四年前,许婚秦王的燕公主雪逃嫁赵嘉。
十五年前不是先定好秦燕结盟伐赵么,燕王喜就把儿子女儿全送过来表示诚意。
后来甘罗临时换策,秦国明里盟燕,暗中怂恿赵国打燕国,也就是秦国毁约在先。
燕太子丹立刻跟秦王闹翻,他老早就想跑,花了十年才逃回去也是可怜。
雪姬呢,那时秦王情窦初开一心只爱扶苏他娘,送了雪公主四个字——“匪我思存”。
雪儿也看不上他,后来他被郑姬伤心强吃回头草,姑娘已经跟情哥哥密谋好逃跑了。
所以,秦王纳的第二个妾,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凤乌鸡。
彼时华夏尚处蒙昧,阴阳家占卜说雪姬是白凤成精,慑于王威现了原形。
太祝又唱又跳才敢把那白毛鸡送还升天,宫中驱鬼辟邪闹了仨月。
后来,直到秦赵翻脸,赵国率五国伐秦,秦王才知道是赵国太子嘉拐走了雪姬。
赵嘉是秦赵结盟时被李牧率队的赵国使臣团正大光明接回赵国的,雪姬当然也是。
这桩情债也是秦王无情在先,且不好摆上台面,还待想个更好的理由,赵高已然成书。
“人之大痛有二: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燕女逃嫁,寡人未尝不深痛于骨髓,三十年中何曾有辱如斯?秦国历代先君何曾有辱如斯?寡人本欲伏尸百万血洗北燕,盖因燕王长者之故,姬丹年少之欢,故赦燕之罪。今寡人十年尝胆,必报赵夺妻之仇,旬年非人之辱皆因燕王教女无方,燕王休得坐视,还不速速出兵助我雪耻?!”
秦王看完书又看看赵高,忍不住伸手撕了撕赵高的脸皮:果然,够厚!
赵高完美避开矛盾关键,明明先不要脸还他妈叫屈喊冤,无耻得气壮山河也是本事。
厚颜总归不吃亏,流氓总有大用处。
后来燕王喜见书心情跌宕起伏:呀!不好,把秦王惹毛了!咦,这孙子不计较唉!哎呀,虽然赵国也不是个东西,但是帮你雪耻就算了,我小鱼一个你们两神龙好好打架!
对于国使没有带回雪姬,燕王决定顺其自然:女儿自己惹的祸,随她去吧。
战事一起,尚书台便奔忙不歇,燕国国书发出,楚国国书又到。
接过蒙毅递上的文书,秦王意味不明一叹。
尉缭奋笔疾书,闻声而问:“楚国同意了?”
“不就是哥哥病重吗?她至于非得回去吗?”
“孝为人之本,王后至情至性,哪像我们,只会算计。”
“哦,寡人就是那只会算计不会做人的。”
“我可没说。”
“说正经的!现下赵国这边绷着,寡人就怕她回去横生枝节。”
“哪能指望不出事,出问题就解决问题,不然养我们干什么?”
“养你们是办公事的,哪能去操心她的家事?”
“她的家事,就是你的国事。”
秦王看向尉缭,只见他拂袖搁笔,笔下廓清的楚国朝局泄露一个天机。
“楚国,要变天了。”
既是楚国变天,秦国不能缺席,王后归国省亲,李斯全程随行。
秦王送嫡妻到城外,他本以为没什么,临到她要走才觉舍不得。
他有很多女人,真正能配得上夫妻二字的,只有这一个。
华阳病逝,王后芈妫执掌后宫,明律令申家法,尽显大国公主风范。
他是国主,她是家主,门当户对夫妻齐体,华阳太后当真眼光毒辣。
王后很好却也不好,她从来不拈酸,对谁都在意唯独对丈夫不上心。
秦王拉着她嘱咐点话,妫儿一句都没听进去,一颗心早已飞回了家。
“好啦,好啦,知道啦!”
她急匆匆推开他的手,连跑带跳登车去了,秦王忽然好失落。
车驾正要起行,她忽然又拨开了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吻他。
护送的蒙恬和领队的李斯急忙遮眼,等他们缠绵完才敢抬头看。
老夫少妻就这点好,妻子发嗲也不会特别难堪。
一千黑甲簇拥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赶赴楚国,王后将会带去秦国睦邻友好的美意。
如此,哄魏慑燕赂齐盟楚,动口不动手,亮笔不亮剑,面上堆笑笑里藏刀。
秦国每一道邦交文书都极尽坑蒙拐骗,秦王不是不知,却又不得不做。
他争一分就是为前线杀一方敌,他无耻一寸就是为将士添一层盾。
秋阳高悬,巍巍咸阳宫,一半在光明里欣欣向荣,一半在阴暗里溃烂生疮。
千里之外的邯郸,脓疮已经长成索命的伤。
入夜,明烛照天,秦人在城外围城,赵人在城内围宫。
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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