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得厉害,我赶紧给她插上氧气管。
2
我走到走廊上,去找厕所。楼道这层厕所被锁住,得下一层去,真扫兴,那儿排了好几个人,我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二姐说那席话,目的就是要我帮小姐姐。
我记不得小时遭受邻居们的欺负时,小姐姐替我说过话。也许她真那么做过,而我忘掉,或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出来替我打抱不平。人都有健忘症,记得坏事,记不得好事。
从我有记忆后,我没有看见过母亲打过谁。母亲心软,连杀一只鸡都不敢。整个童年,甚至少女时期,我只看到过一次,母亲被大姐气得头撞家里架子床的柱子。大姐朝母亲扔板凳,母亲躲不及,伤到膝盖,双腿跪在地上。大姐拿过菜刀,放在脖子上威胁要自杀,母亲腾地一下站起,夺过菜刀,给了大姐一个耳光。过后,母亲后悔莫及。
母亲在家里说话不算数,父亲重复她说的话,才算数,父亲在我们六个孩子面前讲话有权威。从来如此。若是我们怕母亲,是因为我们怕父亲,我们怕父亲,不如说,我们深深爱着父亲。也是因为父亲最喜欢二姐,二姐也成了真正主持家务的人。
父亲去世后,二姐的话,在这个家里仍然有权威。二姐要维持这个家,她的说法,想必有她的道理。二姐一向最抵触母亲,她心里只尊敬一个人,那就是父亲。
等我解完手,回到病房,二姐已在床上坐着,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嘴唇也不再苍白。她的手机响了,便取了氧气管,听到对方声音,她偏过身体,压低声音。直觉告诉我,她百分之八十是在对小姐姐说话。通话结束,她看看手表,低下头穿皮鞋,喃喃自语:“时间到了,我们得走了。唉,那个人上哪儿去了?”
二姐夫走了好一阵子,不过也该回来了。我要出去找,二姐用一个手势止住,指着床边椅子,让我坐下。“六妹,好吧,我话讲明,给你打个预防针,你这次得站在小姐姐这边。”
我想了想,说:“二姐,小唐来我们家,你我只能劝人好,不能劝人散。”
“当然喽。”
我直截了当说:“你们有事背着我。”
“啥子事也没有。”二姐说,“你书里写我用柴火打你,你看我都不记得,你还记得。我们学校老师都说我。你想想,我做人也难。”
“你有话直说。”
“我们对得起你,六妹。你手臂拐,要拐向自家人。”
“那得看什么事。”
“如果别人对我们家的人做伤天害理的事呢?你还好意思说,你还跟我讲原则性。你哪像我们的亲妹妹呀!”二姐声音高起来,输过氧气,她说话气足神定。
正好二姐夫进来,他买了一些梨、苹果还有香蕉。二姐夫给二姐剥了一个香蕉,也递给我一个。也是的,二姐是个有福气的人,二姐夫对她永远忠实体贴。
小唐曾经也是如此,他在机场可以等晚点的小姐姐七个小时,等到后,丝毫不抱怨。她牙齿肿痛要命,他陪她去医院,在急诊室里不吃不喝,焦急万分。他根本不会做菜,为了小姐姐可以专门开车一个小时到印度小店里买辣椒,做一锅极辣的红烧肉。有时,小姐姐发脾气时,他听着。尤其是小姐姐的女儿田田到伦敦后,他比亲生父亲还称职,大热天专程到中国办签证,陪飞到伦敦。十六岁的少女恨他拆散自己的家,使母亲和父亲离婚,对他不理不睬,他像没看到。结果临走那天,田田的父亲和女儿吃火锅,不小心,把一杯滚开的水,全倒在她右脚上,疼得她惨叫。去医院上药包扎红肿的脚,田田倒没有怪父亲,反而安慰一再怪罪道歉的父亲,他是舍不得她离开,心神不定才失手。
这跨越东西半球的旅行,加重了小唐与田田关系的困难。他们乘飞机前,来到我在北京的家住了两晚,田田的父亲也来送行。田田受伤,只能我给她洗澡。她发育健康,乳房饱满,毛发性感,只是没一句好话给我。后来才知,她也恨我,故意让小唐看到她的日记,借他的嘴转告我,她以为我是帮小唐赶走她父亲之人,起码是她母亲的帮凶。幸好后来她与我日渐亲近,虽未说什么,倒是不断地买些小礼物送给我,以弥补之前冤枉我的内疚。青春叛逆之美,好险恶,首先伤害的人就是身边之亲人。
是啊,小唐爱小姐姐,就像二姐夫对二姐,好些地方,比二姐夫还体贴照顾人。
男女关系真是奇妙,好时两个人恨不得时时刻刻就是一个人,不好时比仇人还仇人。
3
我们在医院大门叫了出租车,一辆红色夏利。车子驶过一段柏油马路之后,便进入坎坷不平的土路。路侧时不时是山坡,有防空洞。防空洞有的做仓库,不过大都废弃,洞口野草半人高,石壁上挂满青苔,虫子老鼠寄生在里面,没准还有毒蛇在里面。
到过重庆的人都知道,重庆到处都是防空洞。
最早一批防空洞修在抗战时期,防备日本飞机空袭,到了70年代为反帝反修打核战争,重新加深加固防空洞,因为人口递增,集中挖凿一批,使这座山城更像蜂窝。
野猫溪一带依山临江,有不少防空洞互相串在一块儿。小时我经过防空洞就本能害怕,经常会有一些小女孩被强奸,就是被拖进那些洞子里面。扼死后,要么留在洞里腐烂,要么扔在长江里面。“文革”武斗发生,派性双方到处抓人。天未黑尽,野猫溪副街上的人都赶紧闭上院子大门,用杠子顶住门,各自把单位发的钢钎,包括剪刀菜刀,备在方便的暗处自卫,早早熄了灯。
但是白天孩子们不管这些,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家,脱光上衣,穿着一件裤衩。朝江边奔跑,朝防空洞钻去,朝最险峻的岩石爬去,不顾一切地投入江水之中。我怕江水,更怕三哥,若是我不跳江,他从此看不起我,就闭眼跳到膝盖深的水里。那时我四岁半。
三哥没有和母亲说这件事,怕惹火烧身。可是多事的邻居和母亲说,“你们家那小妹崽,胆大包天,敢跟大男娃儿下江去喝水,差点儿做了水打棒!”
那晚母亲阴沉着脸,我给她端水,她一喝嫌水太冷,叫我拿回去。我拿毛巾给她擦汗,动作慢了,她脾气就上来了,顺手将毛巾扔到我头上:
“下到江里去呀,狼狗心肠的龙王比我好,你一双可恨的鬼眼睛盯着我做啥?”
我泪眼花花,委屈地站在母亲面前。母亲不要我站着,她命令我搬堂屋那个很重的搓衣板,罚我到天井里跪下。我跪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天都黑尽了,也没有家人过来看我一眼。突然听到街上哗哗的脚步声,一群红卫兵气势汹汹经过,远处有噼噼啪啪放鞭炮似的枪声,院子里的邻居都吓得不敢叫。
母亲这才走过来,一把将我和搓衣板扯回屋子里。
堵车了,出租车司机掏出一根烟来,我请他熄了烟。没一会儿车子动了起来。
但走得很慢,走了好久,才在塑料厂后门停下来。我们下了车,下着一坡又一坡石阶,朝中学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