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个十七八大姑娘落入匪窟,还能囫囵个儿回来吗?祁二秧子想到这里心发颤。即使没有胡子绑票这一节,他的心也不安。徐大明白等信儿,嫁给警察局长他一百个不愿意,陶奎元虽然不是阎老五(阎王),得罪他也麻烦……接二连三发生事,真是祸不单行啊!徐大明白问怎么说?胡子绑架小姐的事不能对他说,传到警察耳朵中,他们能去救人啊?即使陶奎元从自身要娶小姐做姨太的利益出发,还没听说警察从胡子手里成功救出人质的案例。兵警对土匪束手无策,别说去救人质,组织围剿成功几回?有首歌谣曰:“兵剿匪,瞎胡闹,围村庄,放空炮。百姓哭,土匪笑,土匪来了吓一跳。土匪走了不知道,哪个敢睡安稳觉?”铁匠铺掌柜经受不起兵警瞎胡闹,到头来人没救出来,惹恼了胡子撕票也说不定。
“怎么样,想明白没有哇?”徐大明白问,这次没用主人让烟,自己拽过烟笸箩,没使用烟袋卷了支纸烟,用舌尖上的唾沫粘上烟纸,揪下锥形烟屁股扔到地上,说,“对个火儿。”
祁二秧子探过烟袋,徐大明白在烟锅上对着烟,他完全可以划火柴点烟,故意跟掌柜的对火抽烟,明显套近乎。徐大明白说:“陶局长等着听信儿,你看……”
铁匠铺掌柜眉头拧紧,心里暗暗叫苦,女儿在胡子手上生死未卜,咋个回答你?同意嫁,人在哪里啊!
“看你不太……”
“不是,”祁二秧子急忙否认,说看不起警察局长不是找病吗,给一个铁匠穿双小鞋轻而易举。相中你家闺女是前世积德,打灯笼找不到的好事呦!必须这样认识,他说,“终身大事,总得跟我闺女商量一下吧。”
“噢,三天啦,你们没商量?”
“不巧啊,小女去四平街走亲戚,没在家。”祁二秧子编排道。
“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八天吧。”祁二秧子不能说得遥遥无期,胡子绑票七八天问题也解决了,他说,“你跟陶局长解释,小女回来尽快商量……”
徐大明白不太好糊弄,他直视铁匠,看他说没说谎,遮柳子(借情由)总要露出破绽。祁二秧子表演得好,徐大明白没看出来,说:“尽快呀,祁掌柜。”
四
胡子水香大布衫子朝祁家铁匠铺走来,祁二秧子通过来人走路姿势断定胡子花舌子来到。来人马步——练习武术最基本的桩步,因此有入门先站三年桩和要学打先扎马的说法——暴露出他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身份。
“祁老板。”大布衫子来到铁匠铺掌柜面前,说,“忘记我了吗?”
祁二秧子一愣,猛然想起数日前来铺子的一个客户,惊讶道:“是你!你来?”
“喔,你能猜到。”大布衫子说。
祁二秧子惊讶来人是胡子无疑,几天前他来联系铁活时怎么没看出来呢!大约在十多天钱,一个乡民打扮的人走进祁家铁匠炉,看了一会儿铁匠打铁,祁二秧子掌钳,郝大碗抡大锤,他们打一只炒菜用的马勺,行话称刨不叫打。
很快一只大马勺刨成,祁二秧子注意到陌生人,问:“先生,你?”
“哦,你是祁掌柜吧?”大布衫子问。
“是,你有什么事吗?”祁二秧子一边擦汗,一边指挥徒弟,“大碗,你跟山炮儿弄上标记。”
“好哩!”郝大碗应声,将一个钢戳子样的东西对准马勺靠近把的地方,对山炮儿说,“来一锤。”
哐当!山炮儿砸下一锤,一个清晰的“祁”字印在马勺上,表明是祁家铁匠炉的产品。
“祁掌柜,我来做点儿活。”大布衫子说。
“做啥?”
“打二十副马嚼子,能做吧?”
“能做。”
嚼子——为便于驾驭,横放在牲口嘴里的小铁链,两端连在笼头上,多用于马、牛。嚼子可到马具店购买,也可以来铁匠炉加工,归根结底还是由铁匠炉打制,水香必须要打制,还必须是祁家铁匠炉,目的不在马嚼子上。他说:“几天能完活?”
“五天。”
“能不能往前赶赶,我着急用。”大布衫子说。
祁二秧子说手上有活儿,紧紧手也得四天。
“中,四天中。”
大布衫子付了定金,没离开亮子里,住在通达大车店,一天来祁家铁匠炉一趟,不是来催进度是闲看,偶尔跟铁匠师徒唠几句。加在一起说的话也没有同大车店万老板多。
“祁掌柜的活儿不错。”大布衫子说。
通达大车店万老板出口的话总要带些色儿,他说:“跟小脚一个被窝里睡,伺候舒服了还不教他几样绝活。”
“小脚是谁?”
“李小脚啊!女铁匠李小脚那么有名你都不知道。”万老板扯男女风流韵事兴趣盎然,知道的内部消息也多,鼻子比狗灵,专门闻男女绯闻和风骚故事,“李小脚长相一般,性大(性欲强),先后嫁了四个男人都死了,说是男人沾她必死。”
“祁掌柜不是活得好好的。”大布衫子说。
“青龙配白虎。”万老板乱说道。
真正没长阴毛,民间称女白虎男青龙。女铁匠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无人仔细考究。通达大车店万老板信口胡说,水香不会与他细掰扯,他的目的是了解祁家情况,他说:“他们有个闺女?”
“有,白净净的。”
大布衫子打探道:“祁掌柜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四平街过来。”
“耍钱有一套。”
“这倒没听说,”万老板说,“就是耍也没什么名,亮子里上数的几个耍钱鬼,徐四爷,夏小手,徐大肚子……肯定没有他,排不上号。”
大布衫子每说一句话都不是闲得没事儿格拉(扣动)嗓子,有着明确目的性,摸清祁二秧子的底细。绺子派水香到亮子里来,用他们的黑话说瞭水(侦察)。祁家铁匠炉师徒始终将水香当成来打马嚼子的顾客,丝毫戒备之心都没有,他问什么说什么……忽然,摇身一变是胡子,祁二秧子十分惊诧。他疑惑道: “难道,难道?”
“没有难道,我是专程为你闺女的事情来的。”大布衫子表明身份,绕弯子浪费时间没必要。
“我闺女在你们手上?”
大布衫子点点头。
“她?”
“挺好的,你尽管放心。”大布衫子说。
祁二秧子必须相信胡子的话,女儿的一切信息全听他说。来人是说票的花舌子代表绑匪来谈条件,他说:“你也看到了,我全部家当就是这个铺子,再没什么值钱物,你们要多少赎金?”
大布衫子笑笑,没正面回答,说:“祁掌柜,是不是给沏壶茶喝呀!”
祁二秧子巴不得胡子能有这样的要求,往下的事情好商量。他急忙说:“应该,应该!”然后问,“我们去茶馆怎么样?”
“那儿人多眼杂,还是在家说话方便。”大布衫子说。
“也好,在家喝。”祁二秧子叫来山炮儿,“你去买包茶,要铁观音。”
山炮儿去买茶叶。
大布衫子说:“祁掌柜,我们不要钱。”
胡子谈的赎票条件令祁二秧子迷惑,不要钱?赎票不要钱?他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哦,我们大当家的请你上山一趟。”
“换票?”祁二秧子想到换票,用自己换回女儿,推理成立胡子真正要绑的不是女儿而是自己,那样也好。女儿安全就好,自己愿意替她。胡子换票以物换人,也有以人换物,以人换人多是用票换被俘、落难的土匪,用父亲换女儿很是奇怪,费这么大的操事(操持)干吗,直接绑我不就得了。他说:“你们要我……”
“不,我们大当家的要摆观音场,跟你过过手。”大布衫子说。
五
铁匠祁二秧子惊愕,观音场是土匪黑话,一个胡子摆观音场的故事在三江广为流传——月光从百年老树繁密的枝丫间筛下,寂静的傲力卜小屯洒满了斑白。
吹灯躺下,叶老憨折折腾腾,从被窝里爬出来,摸黑到外屋,确定结实的木板门闩得很牢后,向西屋独睡的闺女大美说:“机灵点儿,别睡得太死,这几天屯里传扬胡子要下山来。”
“嗯哪!”大美答应着,将一纸包掖进枕头下面。这是一包稀脏的锅底灰,爹再三叮嘱她,胡子进村立即用它抹黑脸,免得青春妙龄真面目暴露给胡子。叶大美是傲力卜小屯公认的美人儿,白皙皙的一张小脸,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鼓溜溜的一个人。她刚入睡不久,全屯的狗疯叫成一片,慌乱的东屋爹急切地喊:“大美,胡子进屯啦!”
大美迅疾把脸抹黑涂丑。门闩被猛烈地撞击下来,胡子闯进西屋一把扯住朝木柜里钻的大美,斜眼的胡子大柜铁雷用力过猛,撕掉她的上衣,裸体在油灯下鲜亮诱人。淫邪目光盯得大美羞愧难当,胡乱扯起衣服碎片朝胸前凸起的地方掩,仍有半球裸露……吓得后背尽湿的叶老憨颤巍巍地说:“她是疯子!”
“姥姥个粪兜子!俺走南闯北,经过的事儿多啦,你敢唬爷爷。”大柜铁雷一马鞭子抽倒叶老憨,瞥眼满屋乱翻而一无所获的胡子们,下令绑了大美,临走给叶老憨扔下句话:“准备三千块大洋,半月后山上赎票。”
“大爷……”叶老憨作揖磕头,胡子还是绑走了大美。
叶家老少哭成一团,卖房卖地砸锅卖铁也凑不够三千块大洋啊!没钱赎人,丧尽天良的胡子绝不会让黄花闺女囫囵个儿地回来。叶家的人没想错,大柜铁雷把大美带回山上,两盆清水劈头盖脑地从她头顶浇下来,一张靓脸出现。大美俊俏的脸蛋使大柜铁雷动心,开的价足以使叶老憨赎不起人,赎不起就怪不得爷们不仁义啦。
胡子严格遵照绺规,派花舌子去叶家催索赎金,他带回消息:“求借无门,叶家不赎票啦。”
哈哈,大柜铁雷笑得痛快。立即吩咐下去道:“后天八月二十放台子(赌博)开观音场(以女人为赌注)。”
关东胡子行道中,较大的绺子讲五清六律,一般不绑花票(女人)。然而,铁雷的绺子虽大,但却绑花票、压花窑,随意奸淫妇女。铁雷属好色之徒,是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的主。大柜玩女人还没玩到糊涂地步,为使自己的绺子不至于因搞女人而散了局,他立下了一条特别规矩:绑来花票后,在票家没放弃赎票前任何人也不许碰她,如果没人赎也不撕票,用赌博方式来确定花票归谁受用拥有。因此,这样的赌博最富刺激,那漂亮的花票,特别是红票(妙龄女子)的初夜权,多么诱人啊。
一间宽敞的屋子里挤满看热闹的胡子,煤油灯和狼油火把全点亮,令众胡子兴奋时刻来临。被剥光衣服的叶大美,赤条条地绑在四仙桌子上,呈平躺状,光滑的肚皮上摆副麻将牌,绺子中的头面人物——大柜、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坐在桌前,一场比赌房子赌耕田赌金银赌马匹赌刀枪还刺激的赌博开始。骰子在两乳间旋转,麻将牌在起伏的肚皮上搓来搓去。数双喷射欲火的目光刺进叶大美的裸体,二柜心猿意马,非分之想时就咽唾沫,他们唱低级的麻将牌歌谣:“麻归麻,麻得俏!(九饼)”
“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筒)”
“六娘奶子鼓多高!(五万)”
“回龙!”大柜铁雷猥亵地捅下大美的肚脐眼儿。
众胡子恋恋不舍地散去,二柜酸涩地说:“大哥,悠点劲儿。”
哗啦啦,大柜铁雷将麻将牌扬到地上,掏出枪砰砰射灭所有的灯和火把。一点儿动弹不得的大美见铁雷闩门、脱衣服,疤痕累累的躯体山一样倒压下来,污言秽语中大美咬紧的嘴角淌着鲜亮亮的血,满脑空白……厄运安排胡子夺去她的贞操,她没吭一声。
“你把啥都给俺,俺也不是无情无义,实话告诉你,过两天挪窑(绺子转移),你有两条道可走,要么回家,要么和俺走。”铁雷说。
“我要入伙!”叶大美语惊铁雷,他呆了。其实他无法理解一个被胡子破身而没脸回家的女子被逼出来的人生选择。大美并非草率,她认认真真地想过此事,与其说回家遭屯人指指戳戳,或再遭其他绺子绑架,不如为匪安全。何况她对大柜产生了好感……“你有种!”大柜铁雷择一吉日为大美举行了挂柱(入伙)仪式。既然是绺子里的一员,就一切照规矩办,用蔓子(姓什么)竖山头(报号),大美姓叶,叶是青枝绿蔓,她索性自报号青枝绿。
叶大美——青枝绿——压寨夫人,她开始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死心塌地跟铁雷走,用女人全部温存去体贴、侍奉胡子大柜。每次分片子(分饷)她都悄悄攒下一些,幻想有一天攒足钱,说服铁雷离开绺子,买房子买地,过百姓平常的日子。改变她或者击碎她梦想的,跟一个突发的事件有关。那个夏天夜晚胡子压在老巢,大美独睡在铁雷的狼皮褥子上。这天夜里窗户被从外面端开,二柜赤裸的身子钻进她的被窝,她怒斥、恫吓道:“你敢动我,铁雷插了(杀死)你!”
二柜一阵轻蔑的冷笑,容不得大美反抗,饿狼吞食掉窥视已久的猎物。她一脸委屈向归来的铁雷控诉,满以为二柜会被大柜杀掉,不料铁雷说:“俺叫他干的,从今以后,二柜、水香、炮头、翻垛……俺叫四梁八柱都尝尝你这美女的滋味。”
滋味?她心一紧。蓦然明白自己是多么傻啊!她痴心爱慕的人,将自己拱手让给他人做玩物。一切梦想瞬间破灭了,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种下。
在两人都有那种愿望的夜晚,大美说:“我躺到四仙桌子上面……”
“还是獾子皮褥子软和。”铁雷说。
大美坚持要躺在四仙桌子上,他依了她。于是大柜铁雷见到第一次摆观音场的情景,她身体朝天打开,仍然没吭一声……疲惫的铁雷滑下身去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发出号叫,下身血流如注,他摸到匣子枪尚未举起来就倒了下去。裸体叶大美攥着改变她命运的那根半截阳物,怪怪地狂笑,而后将带着血的剪刀刺向自己,一行掺着殷殷鲜血的泪水淌过妩媚的脸庞……铁匠祁二秧子大惑不解,胡子究竟要干什么?大布衫子说:“你准备一下,五月初八,也就是后天上山,在老爷庙前有人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