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房间里光线暗,窗帘也只拉开一条缝,连大灯都没开,只有窗边一盏立式台灯散发出晕黄的光。
赵阿姨将饭菜放下,随手将顶灯打开。突然炽亮的灯光让顾非宸微微眯了眯眼睛,但视线仍旧落在那一沓文件上并没有移开。
赵阿姨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不得不出声提醒:“先吃饭吧,等下饭菜该凉了,吃了对胃不好。”
“嗯,放在那里就行了。”顾非宸低低地应一声,身体却一动不动。
其实他的声音还有些低哑,气息也似乎不太足,最近换季,空气敏感,哮喘发作的频率明显增加。这样连续使用药物,副作用是避免不了的,导致身体状况一直得不到好转。
“工作再重要,也要先吃饭。”赵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径直走到他面前,大有一副他不起来她就不离开的架势。
自从顾怀山去世后,她就算是顾家年纪最大的长辈,顾非宸虽然是主人,但也一向十分尊敬她。眼见她这样,也只好放下手中的材料,先把桌上的晚餐解决掉。
其间似是为了监督他,赵阿姨一直站在旁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直到吃完了放下碗筷,才慢悠悠地问:“有话要说吗?”
“没什么。”赵阿姨微微踌躇。
他淡淡地看了看她,点点头:“说吧。”
赵阿姨暗下决心,到底还是没忍住,说:“小梅昨天遇到秦欢了。”
顾非宸的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说瘦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得不好。我想去……”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只见顾非宸单手握拳掩在唇边,偏过头去竟然咳得停不下来,另一只手则强撑着桌面直到指节泛白,整个面色忽然之间变得煞白。
赵阿姨被吓了一跳,哪还顾得上其他事情,只得连忙过去拿药。
可是顾非宸却伸出手拦住她,好不容易勉强止住了咳喘,闭上眼睛靠向椅背,又休息了一阵,眉间浮现出淡淡的疲惫来。
“……你刚才说什么?”气息平顺下来,他依旧闭目养神,只是低声问。
可是赵阿姨哪里还敢再说,生怕万一再刺激到他,于是小心翼翼地措辞:“我想改天请个假。”
至于请假做什么,她没说,顾非宸也没问,只是淡淡点头表示同意。
收拾碗筷退出去的时候,赵阿姨忽然觉得,或许秦欢的名字都已经成了诱发顾非宸病情发作的一个重要因素了。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她暗自心惊,但又怕打扰顾非宸休息,只得面带忧色地快速离开。
顾非宸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径直走到窗边。
拉开窗帘,向下就可以看到后花园。
其实这已经不能算是个花园了,因为他的关系,家里向来连一朵花都没有,而花园也早就被改造成菜地,种一些顾怀山生前喜欢的果蔬,图的就是新鲜和健康。
顾家闲置房产无数,偏偏顾怀山是个念旧的人,二十多年只肯住在这里。直到他去世后,顾非宸也懒得再搬。
此刻夜幕低垂,园里暗黑一片,他的目光凝注不动,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场景。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看见那个掉进土坑里的小姑娘,一身脏兮兮,哭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其实秦欢小时候并不算太好看,可是她哭起来的样子似乎很可怜,有一种让人忍不住疼惜的魔力,仿佛触动了他心里某根隐秘的弦,所以他竟然管了闲事,走过去帮她。
那时候他也没有多大,却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用那种求救般的目光望着他,可怜巴巴的,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救赎,是唯一可以依赖倚靠的人。
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拉住她的手,那只手小小软软的,颤巍巍地依附在他的掌心里。他还记得,自己的动作有些不耐烦的粗鲁,因为她一直在掉眼泪,哪怕最后终于止住哭声,却也还是扁着嘴巴无限委屈的样子,实在让他心烦。
他见不得女孩子哭。
后来,他终于将她从坑里弄出来,她手上的泥土弄脏了他,他有点嫌恶。可那时他怎样都没想到,在十多年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手随时都能被他握在掌心里,依然那么柔软,让人握住就舍不得放开。
最后是电话铃声打断了顾非宸的回忆,他收回目光,走到桌边接听。
电话那头说:“顾先生,请您查收邮箱。”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放下电话便去开电脑。
邮箱里有一封十分钟前发来的电子邮件,他顺手点开来,下载了附件,然后才一帧一帧地翻过去看。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点击鼠标的声响,轻轻的,一下下十分匀速。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男人英俊却淡漠的脸上,目光随着跳动的照片微微闪烁,也不知过去多久,最后才终于凝滞在某一点上,停了下来。
屏幕定格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年轻的女人一身运动装束,比起之前似乎真的清瘦了些,她高高扎起马尾,颈上搭了条彩虹色的毛巾,大约刚从跑步机上下来,额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晶莹的汗水。
只不过,比那汗水更亮的,是她的眼睛。
顾非宸微抿着嘴角,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片里的人。
那里面除了秦欢,还有一个男人,与秦欢并肩而立,虽然只有半个侧面,但仍能看出神情愉悦。二人似乎正在交谈,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竟将秦欢逗得开怀大笑,笑意直达眼底,泛着摄人的光彩。
这样的笑容……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手指一动,关闭了电脑。
空气似乎突然变得有些闷,又那么压抑,让人无端地烦躁起来。
顾非宸起身,走到床头拉开抽屉,这才记起里头的香烟早就被赵阿姨收走了。他怔了怔,也只能作罢。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天空中是大片大片阴暗的云翳,将最后一丝月光都紧紧遮蔽了。
他就对着这深浓的夜色静默了半晌,才终于让自己慢慢恢复冷静。
下一刻,他就转身拿起手机拨给助理,言简意赅地问:“最近公司里有什么动静?”
助理似乎早已经习惯这么晚还要接听他的电话,应答如流:“这几天趁您不在,钱副总私底下与各位董事频繁接触,他的团队也经常加班到深夜甚至凌晨,应该是想就‘云顶’开发案提出异议和质疑,正在着手准备材料。而且他们手头上可能也有了另一套新的方案,预备在董事大会上推翻我们的计划。”
听筒里的声音清晰迅速,顾非宸并不插话,只是等对方简明扼要地汇报完毕之后,才开口问:“就你所知,他现在得到了多少支持?”
“张、李二位董事一直不赞成我们的开发计划,况且他们与钱云龙的关系一直不错,这次他们给钱云龙的支持也最多。至于其他人,虽然有一些接受了钱云龙的私下宴请,但是我看他们的立场应该没变。”
说到这里,助理停下来。电话里安静了片刻,助理见对方没出声,一时也猜不透老板心里在想什么。
顾非宸转到书桌前坐下,姿态闲适舒展,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在黑檀木桌面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是沉下眸色,冷笑道:“钱云龙,就凭他?我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助手暗暗松了口气,顺势问:“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明天上午你在公司等我,准备好‘云顶’的材料,同时通知所有董事和高层十点钟准时到会议室开会。”
“明白,顾总。”
“云顶”温泉度假村开发案是顾氏集团今年预备启动的最重要的商业计划之一。不过,当最近一直卧病在床的顾非宸突然出现在公司、并以此开发案为主题临时召开董事会议的时候,还是令不少人措手不及。
钱云龙作为董事会成员之一,又是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在会议上理所当然占据了一席。可他来得稍晚,秘书替他推开会议室大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到齐了。
齐刷刷十数道目光纷纷投向他,他却一眼便瞥到会议长桌另一端的那个身影,那人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朝门边看了看,就让他如遭针刺,悚然一惊。
其实早在接到会议通知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事情不妙。按理说,顾非宸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上班,唯一的可能是自己搞出的动静太大,到底还是惊动了他。
可这毕竟是难得的机会,又怎么可能随便放弃?
趁着顾非宸病休的大好时机,他拉拢了另外两位董事,希望可以在下次的正式董事大会上放手一搏,借“云顶”一案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认同和更高的信任度。
当然,这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只是最关键的第一步而已。
坐下之后,钱云龙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最晚到场的,不等顾非宸发问,便先开口解释道:“顾总,不好意思。刚才陪郑行长喝早茶,多聊了一会儿,所以来迟了。”
顾非宸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足足一个半小时。
其间钱云龙暗自看了三四次手表,直到走出会议室,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方才那个清冽果断的声音。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等正式董事会的召开,顾非宸就已率先一步把“云顶”的企划资料发到每个人的手上,甚至亲自讲解了方案的细节问题。虽然顾非宸在会上说这个方案还有疏漏需要进一步的补充,但是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个几近完美的计划了,至少他自己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任何漏洞。这样一来,一个月前通过非常途径拿到手的初步方案就成了一沓废纸,而他带领团队日夜加班所做的一半工作也变成无用功。
顾非宸今天的举动,固然显得不够尊重各位董事,却占了绝对先机。
原本想在董事会上与顾非宸一前一后同时提出两套方案打擂的计划,算是彻底泡汤了。
想到这里,钱云龙沮丧之余不禁怒气横生,回到办公室就借故将自己的秘书骂了一通,权作发泄。
小秘书跟在他身边也有半年多了,习惯了他的坏脾气,躲到外面好一会儿才重新拿着一摞文件进来给他过目,说:“您签完了,我再送去给顾总签。”
结果钱云龙只是草草浏览了一遍,便站起身说:“不用你去,正好我要去找他。”
有了这个名目,他拿着文件顺理成章地亲自去找顾非宸,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打算的。他想着,倘若顾非宸今天突然出现在公司全是因为他,那么刻意回避反倒会使情况更糟。
况且他向来不是畏首畏尾之人,主动接近对手,才能探清更多有用的信息。
不过,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顾非宸的办公室大门紧闭,秘书告诉他,顾总开完会就立刻离开了。
“去医院了?”他仿佛随口这么一问。
“我也不太清楚。是和王董一起出去的。”
“哪个王董?”要知道,董事会里姓王的可有三位。
“王辉。”秘书回答。
这个名字让钱云龙不由心头一跳。王辉是所有董事之中最奉行中庸之道的一位,立场也最为中立,恰恰因为如此,个人价值在某些关键时刻才显得十分重要。
钱云龙心里打着鼓,面上却仍旧强自镇定地点点头,随即便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
与此同时,一辆豪华轿车安静地停在C市风景怡人的东湖边,那附近有一家四层茶楼,装修得古色古香,以韵味十足和消费高昂这两个因素而远近闻名。
已是正午,春日的暖阳照在古朴的雕花窗棂上,投映在紫檀木桌上形成一圈圈斑驳美丽的光纹。
这家店的老板之一王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长年的工作压力使他不得不经常出入理发店,才能用焗油膏隐藏住早已灰白的头发。
“最近辛苦啊。”王辉啜了一口茶艺小姐端上来的新茶,细细回味了一番才又接着摇头叹气,“尤其是你不在公司,害我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情,连自己的店都顾不上了。”
“王叔什么时候也开始抱怨工作忙了?”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一手执着骨瓷杯,嘴角噙着淡笑说:“要论公司里的工作狂,您认第二,应该没人敢认第一吧。”
“可千万别这么说。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老喽,不中用了,要是再早个二十年,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那确实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不过现在可不行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早点退休,每天坐在这里喝喝茶,看看东湖美景,再约几个老朋友下棋聊天,快活自在。”
茶香从杯中氤氲开来,袅袅一丝热气飘散在空中,回味甘甜怡然。
顾非宸浅笑不语,只听面前这位世叔继续抱怨:“可是你小子显然不想让我逍遥快活,这次临时召开会议,让我连个舒服的懒觉都睡不成。”
“事出突然,我应该提前一天通知您的。”顾非宸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有礼貌。
“你少来这套,假惺惺的和你爹一个样!卖了人还让人心甘情愿替你们数钱。”王辉挥挥手,让茶艺小姐退下去,这才神色微正地问道:“说吧,这次想让我怎么帮你?”
顾非宸也不拐弯抹角:“自然是全力支持‘云顶’方案。”
“似乎我现在成了大家竞相拉拢的目标了。”王辉畅快地笑了两声,打趣道,“看来有时候立场模糊也是有好处的嘛。”
顾非宸也轻笑:“那恐怕我给不了您什么好处,就算给了您大概也不稀罕。”
“知道用钱收买不了我,所以你这小子就来以情动人了?带着病陪我喝茶吹风,倒真让我有些感动。”
“因为我需要这一票。”
“可是你不认为你的方案里存在着一定的潜在风险吗?”王辉突然坐直身体,语气也变得正经起来。
“有风险是必然的。”顾非宸神色很淡,语气却是一贯的胸有成竹,“但是往后这个项目所能带动的巨大影响和收益也是不可估量。我没理由让它中途流产,也不可能让某些人从中插一脚而破坏计划。”
王辉点点头:“嗯,钱云龙那人我也确实瞧不上,他最近在公司里搞的那些小动作着实滑稽可笑,估计你也不会放在眼里。至于你的眼光嘛,我是相信的。不过这套方案我还是要回家仔细研究一下才能答复你。你知道的,我和你父亲不同,他胆子大敢想敢做,而我,这几十年来都是这么保守的,现在人老了,比起以前更胜一筹喽。”说到最后,王辉自己首先自嘲般哈哈大笑起来。
顾非宸静静地停了一会儿,才说:“王叔,不管怎样,我先谢谢您。”
“不用客气。”王辉一口啜掉杯中茶,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顾非宸,忽然说,“公事谈完了,你现在是不是该去处理私事了?”说着朝斜侧方的某个包厢一指,“秦欢和那个男人已经进去十来分钟了,难道你都不去同他们打个招呼?”
他们所坐的位置是大厅里光线最好的一角,座位外围立了一道屏风遮挡,由于设计巧妙,屏风内的人对外头整个大厅的动态一览无余,可是外面却看不进来。
他的话音落了,又等了片刻,却见顾非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安静镇定的手腕上,显然对于这句话并不吃惊。
王辉愣了愣,接着便不由得呵呵一笑:“刚才见你只是专注着和我谈事情,还以为你没注意到秦欢进来。这么看来倒是我这老人家多事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处理吧,只是别闹到让你父亲在天之灵都不安息就好。”
顾非宸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表态,只是放下凉透了的茶杯,淡淡地回应道:“谢谢王叔的关心。”
二人又闲坐了三四泡茶的工夫,王辉接到一个私人电话,不得不起身走到一旁去听。
顾非宸也跟着站起来,他本来约了医生去复诊,但这样一上午的耽搁,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朝候在不远处的司机微微示意了一下,结果一转眼,便恰好看见那扇雕花的包厢门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纤美曼妙的身影微低着头从里面出来,朝着大厅尽头的拐角处走去。
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他。
而顾非宸的脚步稍一停滞,终于还是神色平静地向司机交代了两句,然后才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