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四十春

    喜欢茶，所以格外留心与茶有关的人事与物语。

    一日，听了一个与茉莉花茶有关的故事，总是难以释怀。今日索性说与你来听一听吧。

    故事是这样的。说，苏州西山原来有一个大户人家，家有一位小姐，人生得美，又心灵手巧，尤其工于茶事，最是一道茉莉花茶冲得好。小姐到了青春妙龄，又天遂人愿地许配了一位英俊的官人，郎才女貌的，正是众人眼里的天作之合呢。

    新婚之夜，红烛茜窗下，浓情蜜意时，小姐特精心挑捡那洁白、圆润、饱满的茉莉花，加之枸杞、红枣、蜂蜜等，冲了一杯香甜的花茶，端给新婚的夫婿喝。“春宵一刻值千金”哩，自不必细说了。谁承想，第二天忽然来了一道军令，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呀，生生地将和美缱眷的一对新人分开了。这新夫婿因有紧急军务，只身去了上海。更让人不能想像的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这男人跟着别人一窝蜂地去了台湾。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它才不管什么金玉良缘呢！从此“天作之合”成了天各一方，彼此间完全失了音讯。

    当然，一已的悲喜，并隔阻不了日子的花落水流。一日，两日一年，两年那痴情的女子始终不愿相信，两情相悦的夫君怎么会弃她于不顾呢？从此，她便一个人守着窗儿，看天上斗转星移，看庭前花开花落，看时世秋来春来直看青丝飞霜花、明眸含暮烟！她在窗下痴痴等待的身影，就像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描绘过的那个绝妙的意象“（冯碧落）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而她呢，也把自己封锁起来了，锁进了茉莉花茶的一世的情缘里，纵年深日久，花容失色，却始终为他抱守着一份独有的清纯，始终在心底珍存着他给她的、那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点甜。

    忽有一日，她果然看到门外进来一人儿。那不正是自己日思夜盼，望断秋水的“冤家”吗？虽然同样步履迟缓，但那身影早经她在梦中抚摸了千百遍，即使再过一百年，她仍然可以一眼把他认出来。她扶廊而立，喜极而泣，他终于回家了，尽管已隔了四十年的风烟！

    回，是回来了，他却是带了台湾的妻小回来的。他没有想到，当年花容月貌的小姐竟为他守了四十余年的空房！她也没有想到，自己苦苦等待的丈夫，竟在外面又有了家室，她一直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痴情呢！当夜，男人在小姐面前悲泣不已，跪了一夜。小姐什么也没有说，痴坐良久，默默地起身，沏了两杯和新婚之夜一样香甜的茉莉花茶，一杯端给丈夫，自己和泪饮了另一杯。最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四十多年，不知道甜味了。”之后，再也无话。四十春，诉不尽的相思苦，让一杯茉莉花茶去说吧。四十春，道不完的丁香怨，让一杯茉莉花茶去说吧。四十春，淌不出的绝望泪，统统让一杯茉莉茶去说吧。

    清晨，天刚露白，她就把丈夫推出门外，说要一个人静一静。这一静，她就再也没有醒来。

    她的一生，正经是一朵洁白的茉莉花呢，沾着清露的茉莉花，欲开未开的，绽出小小的饱满的花苞。一经他的手，摘下，晒干，魂在苞中，甜在心里，就这样封存。她用一生一世，期待他来，可以让她重生，让她甜。

    他来了，她把心底封存的那最后的一点甜，仍交还了他！

    而他，可懂得，其实人的心，才是一道最好的茶呢。

    一杯茶，四十春，说不尽的苍凉啊！——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