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殇

    一

    朱之雀死了，死在一所荒废已久的梅花庵里一株梅花树下。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僵硬冰冷。他就读的学校，被这个噩耗炸开了锅，学生们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蓝海大学刚刚把几千名学生搬迁到这所新建的校区，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而且前段时间已有数名学生失踪，警方全力搜寻，结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新校区建在崂山风景区的边缘，政府刚刚开发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怪荒凉的一块地方。虽然背靠崂山胜景，可是崂山道士的仙风道骨并不能抵消夜色之下、寒风吹起时的阴森和肃飒。学生刚搬来几天就水土不服，恶心的也有，呕吐的也有，半夜撒泡尿也要喊醒舍友结伴同行的也有，何况现在又死了人。

    朱之雀宿舍的几个同学吓得晚上龟缩在被窝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南觉得胸口憋闷，打开窗子透透气，朦胧月色里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无声地沿着校园小径曲曲折折地往围墙外一所老屋走去。那里，那里暂时存放着朱之雀的尸体，而那个身影竟是

    韩落磊走到老屋前，停住脚步，犹豫着是否去开门。这所老屋已有五十年的历史，是从前一个离群索居的鳏夫修建的，妻子病逝得早，儿女又不孝顺，他赌气来此荒山野岭独居，却在一个凄苦的寒夜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周边的山民没有谁敢在老屋里夜宿，蓝海大学建新校区时，几个农民工为了图方便在此集体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半夜常发生诡异现象，都吓得搬出去了。

    韩落磊站在门外，有些害怕，不敢推开门，可是挚友朱之雀的尸身被停放在这样一所阴森诡异的破烂屋子里，他的纯洁善良的魂灵也会倍感压抑与恐惧吧？朱之雀死的前因后果，韩落磊是知晓的，他想说出来以正视听，可是同学之中有几个人会不把他的话当成谎言谬论而置信无疑呢？他鼓起勇气推开门。

    屋内非常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韩落磊取出打火机，点燃一支蜡烛，借着凄淡的烛光，可以看清一张简陋的长板上躺着一具尸身，由一张银灰色的像寿衣一般的被单遮盖住了。他往长板上尸体头部躺的一端滴下几滴烛泪，把白色的蜡烛粘放在那里。风一吹，烛影摇曳不定，明灭之间，使人生出命运的奄忽飘逝之感。

    韩落磊轻轻揭开被单，淡淡的笑意从朱之雀蜡黄僵瘦的脸上流出来，一滴一滴的，宛若黄泉里流逝的冥河之水，坠入旁观者心灵的深处，丝丝的凄冷，点点的痛楚。

    他跪下来，默默地为朱之雀祈祷。

    窗外的天空阴晦起来，不多时竟然下起了雪。雪花被风吹刮着飘落到老屋中，淡冷的幽香韩落磊想着十里外梅花庵里的那几株老梅树今晚应该开花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然而冬天里的童话，固然美丽，结局总是凄凉的。

    夜阑更深，韩落磊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冷风吹得他发抖，他站起身，拉上被单盖住朱之雀的脸，准备离开。正当他要踏出屋门时，烛光猛然被一阵呼啸卷入的风给吹灭了，身后是一片地狱似的黑暗，他吓得几乎惊叫起来

    二

    一切还要从两月前说起。

    朱之雀迷恋上网上聊天，结识一名网友梅影千幢，聊了一段时间，感情深笃，互报家门，二人竟然同在一个城市，同在一所大学读书。下面是一段两人的聊天纪录：之雀：晚上在图书馆见见面好吗？

    梅影千幢：

    之雀：不愿意？

    梅影千幢：太突然了，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害怕相见。

    之雀：吾有同感。

    梅影千幢：明天周六，我们相约在学校十里外的梅花庵怎样？

    之雀：听说那儿荒废已久，常常闹鬼。

    梅影千幢：鬼？啥年代了，还相信鬼，应该树立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我只是想去看看那里的梅花开了没有。

    之雀：哈哈，愿意冒死陪佳人。

    朱之雀早早地赶到梅花庵。很破落的一座院子，围墙颓倒斑驳，几根枯草离离落落地当风抖着。十多株梅树长在角落里，苍老不堪，很久没有开过花了，宛若佳人迟暮，红颜已逝，变得像个老态龙钟的丑太婆，瘦骨伶仃地立在寒风中。庵里有四间破旧房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久无人居，颓橼败瓦，蛇伏鼠窜，面目可憎的蜘蛛在梁柱间织网。

    朱之雀很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荒凉得使人心发毛。他蹲在一株老梅树下，左等右等，梅影千幢却一直没有现身。时值寒冬，北风特别寒冷，呜呜地吹着，像有无数冤死的鬼魂在凄凄惨惨地哭泣呜咽。

    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他十分纳闷，冬天里竟然会下雨，可是这两滴雨水有种血腥味。他用手一抹，手指上一片殷红，分明是人血，吓得他猛然窜起身，去望天空，并不像下雨的样子。那血水是从何处滴下来的呢？梅树！朱之雀凝眸着梅树的枝桠，只见上面的一层皮十分蓬松，聚合着殷红的血水，一滴一滴，落在梅树下干涸的土地上。土地像干渴的嘴唇，贪婪地吸吮着滴下来的血水。

    朱之雀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可是双腿被一股魔力困缚住，使他寸步难移。而且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原本英俊健朗的脸颊变得苍白不堪，像蜡纸一般，呼吸十分困难。就这样窒息而亡了吗？朱之雀绝望地望着面前的那株梅树。梅树枝桠四展，张牙舞爪，宛若鬼魅，枝头滴着血水。他猛然意识到那是在滴着自己身上的血。

    他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梅花庵外响起一串脚步声，两个漂亮的女生走进院子，看见惨白如吊死鬼一般的他，吓得惊叫一声，掉头便跑。朱之雀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梅影千幢”一个女生停住脚步，转身走来，壮着胆推了推他，朱之雀一下子瘫倒在地，气若游丝。两个女生把他抬进庵房里一尊古老的佛像前。慢慢地，他的气力渐渐恢复，不过脸色依然白得吓人。

    朱之雀说：“这座梅花庵真的闹鬼。”

    “很抱歉约你到这个地方来。”

    “你是梅影千幢？”

    “叫我梅儿好了。因为我出生时正值梅花盛开，所以父亲给我起名叫梅儿，平生最爱梅花，我家宅院里种满了各种梅树。自从上了大学，远离家乡，好久没有见过梅花了，听说此处有一座梅花庵，所以约你出来看看，没想到——”

    梅儿两行热泪滴在红润美丽的面颊上，更加惹人怜爱。朱之雀一笑置之。另一个女生急忙从书包里掏出面包和牛奶给他充饥。

    “这座院子里的梅树却是妖怪，吸血鬼，不像唐诗宋词中写的那样有情调。”

    “梅花是妙物，怎会成妖？”

    梅儿一副惊奇的样子，走到院中去观赏那几株老梅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不著一花，像失去魂灵的僵尸，一排排地立在墙角里，古怪吓人。

    朱之雀和另一个女生也跟了出来。他走上前仔细观察刚才那株滴血的老梅树，变得和其他梅树毫无二致，干瘪苍老的枝桠任凭风吹。他心想真是邪乎了，使劲踹了两脚，几根梅枝被晃荡得掉落下来，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冬天的太阳总是日薄西山得很早，天色已经黄昏。落日的霞光照着荒凉寂寥的梅花庵，院中梅影片片，曲折而幽长，有种无言的哀伤。晚风猛然一吹，随着树的晃动，梅影变得支离破碎，像被肢解开的人的身体，一块块地扔在那里，朱之雀突然生出这样一个古怪可怕的念头。

    他折下一段梅枝，三人匆匆离开梅花庵。

    他们回到学校，天已经全黑了。朱之雀请二人吃了顿晚餐，要亲自送她们回宿舍，梅儿羞涩地拒绝了。

    一连几天朱之雀在校园里没有碰到过梅儿，他很失落，天天对着从梅花庵里攀折的那段无花的梅枝呆看痴想。他想上网和她聊天，她一直不在线。

    后来终于在图书馆报刊室碰见梅儿，她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憔悴不堪，像个飘忽的幽灵似的。朱之雀一问才知道最近她得了流感，又是头痛又是发烧，差点搭进去一条命。走出图书馆已是傍晚时分，日薄西山，淡月当空。月影朦胧之下，梅儿病得弱不禁风，给人飘飘渺渺的感觉，宛若不是一个真人站在那里，而是一片交叠的虚幻影像，恰如她的网名“梅影千幢”

    朱之雀问：“忘了问你学什么专业？”

    梅儿道：“想找我的话到外国语学院门外的枫树下等着，我看到后会下楼的。”

    朱之雀说：“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雪，天很冷，注意保护身体。”

    梅儿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先走了，byebye”

    朱之雀目送梅儿忧郁而优美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正巧他的同学韩落磊走过来，看见他痴望的样子，笑问：“朱雀，想什么呢？望眼欲穿的，在看佳人吗，暗恋上谁了？告诉我一声，兄弟给你打探她的底细去！”

    “你就爱偷看他人的隐私，当心挨揍。”

    “偷窥无罪嘛。”

    二人说笑着走回宿舍。

    三

    第二天真的下了雪。从宿舍楼的窗户里看出去，满校园的银装素裹，校园外遍山遍野积满了雪，寂寥而苍凉。朱之雀没有去上课，躲在宿舍里上网，可惜梅影千幢不在线。他百无聊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正巧翻到黄庭坚的题梅：“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诗歌的意境很美妙，他反复吟哦，在qq上给梅影千幢留言道：“今天雪下的这样大，不知道梅花庵里的那几株老梅树开花了没有。很想去看看，你有没有时间^-^”

    吃过晚餐后，朱之雀一直站在外国语学院门外的枫树下等着。晚风凄冷，冻得他直发抖。时不时枫树枝桠上残留的积雪会被风吹下来落在他的脖子里，像被鬼爪子摸了一把，冰凉冰凉的。

    等了好久，梅儿才姗姗地走下楼来。她完全不是昨天那副病弱不堪的样子了，脸色红润，气质极佳，殷红的嘴唇宛若一片摇曳在风里的红色烛光。

    “你的病好得真快呀！”

    “心情好，病自然去得快。”

    “想不想明日去一趟梅花庵，看看那里的梅花开了没有。”

    “你不怕遇上妖魅，吸你的血。”

    “梅花是天地间的妙物，死在梅树下，也能做个斯文鬼，不枉此生。”

    “你不怕，我怕！”

    两人说笑着在校园里漫步。新校区还没有完全建设成，校门左侧的一座山坡上，建筑工人正在加班加点地忙碌，山头快被削平了，要在那里建设一座行政办公大楼。工地上亮着很强烈刺眼的灯光，照彻寒冷的夜空。月白星稀之下，朱之雀望着梅儿，觉得她分外美丽动人。

    他牵起她的手，冰凉的感觉，他热情地握着她的手掌，不停地呵气，温暖而温柔的白气带着一股男人特有的淡巴菰味，环绕在她的面前。她原本深邃莫测、冷艳的眼神里泛起淡淡的笑意。

    梅儿道：“也许我爱上你是一个错误。”

    朱之雀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梅儿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道声别先回宿舍去了。很冰冷而饱含深情的一个吻，销魂夺魄。朱之雀站立在空旷无垠的夜空下，沉默无言。校园外连绵起伏的山峦，覆上一层积雪，月光之下格外凄凉，仿佛一群穿着白色孝衣的孩子蹲在那里哭泣死去的母亲。

    回来的路上，经过图书馆门口时，朱之雀看见那里挤着几个学生议论纷纷，他颇感好奇，驻足倾听。原来又有两名学生失踪了，大家都紧张兮兮，疑神疑鬼。有个瘦高个男生不停地咒骂着校领导非要选择这块鬼地方建设新校区。阴冷的风猛然吹起，那像鬼叫一样的呼啸之声令人不寒而栗。

    第二天朱之雀让韩落磊去打探梅儿的底细，结果外国语学院根本没有叫梅儿的女生。韩落磊嘲笑他被人耍了，他无奈地苦笑道：“也许我撞见鬼了。”

    朱之雀现在隐隐地觉悟出梅儿美丽冰冷的眼神中氤氲着幽深不祥的气氛，属于病夭的少女所特有的那种对生命的绝望与对时光的诅咒。昨天晚上她留在他脸上的冰冷的吻，他觉得像一个无法解开的咒怨，会带给他悲剧性的结局。像那些莫名失踪的学生一样，下一个也许就轮到他。

    电脑屏幕上qq里梅影千幢的头像闪个不停，朱之雀犹豫着打了一行字过去：“你是人还是鬼？”

    过了好久，梅影千幢回道：“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人鬼情未了，你喜欢那个女主角吗？”

    梅影千幢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更让朱之雀疑窦丛生。他回道：“可是吸血鬼最让人讨厌！”

    梅影千幢突然下线了，朱之雀的心惊恐万分，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似的。

    四

    朱之雀很快恢复平静，用百度搜索“梅影千幢”的信息，结果一个网页也没有。他不死心，又搜索“梅花庵”其中一个网页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一篇小说，叫梅殇，作者墙角一枝梅，点击率还挺高。

    小说是这样写的：万历十五年，年关将近，爆竹声响彻寰宇。普天同庆的时候，梅妍却落魄在一座荒凉冷清的尼姑庵里，只有丫鬟小红同她相依为命，飘蓬天涯。十五年前的此刻正是她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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