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殇

是她出生的日子，官宦之家，千金之身，正值满院的梅树花开、争姿斗艳，所以父亲梅嘉给她起名叫梅妍。

    而如今往事不堪回首。

    尼姑庵里有一位老尼当主持，还有两个刚刚剃度的年轻女孩，她们的父母在一场瘟疫中凄惨死去，为生活所迫，加之心情抑郁，看破红尘，索性出了家，法名慧心与慧意。将心比心，她们对梅妍格外照顾。

    梅妍与小红一月前逃出京城，疲于奔命，来到滨海的崂山地区，暂时寄居在这所尼姑庵里。庵虽冷清，却有一个美丽好听的名字“梅花庵”让梅妍感觉分外亲切。

    天正下着雪，纷纷扬扬，梅妍坐在石阶上呆呆地望着院中的几株梅树，枝桠上零零落落开着红艳的花儿，在漫天飞扬的白色雪花里，像点点的鲜血溅在空中，像父母在刑场上抛洒的一腔怨愤之血。梅妍悲伤无语，泪如雨下。

    突然响起敲门声，慧心与慧意正在后院劈材，老尼姑拖着老态龙钟的步子，蹒跚地走过去开门。是十里外山村里的村民来给尼姑庵送米和蔬菜，那青年二十岁的年纪，长得相貌堂堂，英姿勃发。他诧异地看了一眼梅妍，梅妍匆匆走回房里。

    “大师，庵里又要添人手了吗？”

    杜康笑问，可是余音里包含着一声叹息，觉得那么美丽年轻的姑娘出家清修怪可惜的。

    妙绝师太答道：“她们只是暂时落难至此，未必看破红尘。”

    杜康把食物担到后院厨房，回来时路经梅妍的房前，门虚掩着，他探头探脑地偷看几眼。此后每隔几天，杜康都会来尼姑庵一次，找机会搭讪着和梅妍说一两句话。

    趁着一日天晴，梅妍和小红走到庵外游览崂山的风景。崂山果然名不虚传，即使在萧瑟的冬日，那疏疏落落的树林与光秃秃的山峦，在蓝天碧海的映照之下，也是秀色可餐，别饶风致。二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走去，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落日的霞光照着青寒的山岩与衰枯的白草。山川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梅妍生出身世之感，潸然泪下。小红一边劝慰一边扶着她往回赶。

    可是山路崎岖，她们转来转去，不知走到了哪里。

    夜幕降临，残月当空。四周空寂无人，只有头顶挂着几点疏星，分外冷清。一声阴郁低沉的狼嗥，从附近山谷里传来，吓得二人心惊胆战。接着是狼的惨叫，只见一个青年提着刚刚射杀的狼走出山谷。梅妍凝眸望去，竟是杜康。

    杜康笑笑，送她们回梅花庵，并约她们有空到他家去做客。渐渐的，梅妍对他生出几分情意，能和心爱的人终老在荒凉的山村，也是一生的幸福。

    除夕之夜，洞房花烛。一个是钟情的男郎，一位是怀春的少女，杜康与梅妍情投意合，百般销魂。半夜里，二人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村子里来了官兵。梅妍惊恐万分，杜康知道事必有因，没有多问，偷偷带她星夜逃回梅花庵。

    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杜康赶回村子，他担心父母的安全。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来，梅妍料知事情有变，她让妙绝师太带着慧心与慧意去别处躲一躲，免遭荼毒。

    小红悄悄去村子里打听一下，杜康和他的父母都被官兵抓住，说他们窝藏朝廷命犯，杜康受尽拷打，始终不肯说出梅妍的藏身之处。据说官兵转而对他的父母动用酷刑。小红回来后，劝梅妍逃命他乡。梅妍担心连累杜康，不肯离开。

    黄昏时分，高太监领着一帮人马包围梅花庵，梅妍静静地坐在佛像前，为一月前惨遭屠杀的家人祈祷。

    高太监叹息一声道：“可怜将户候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前。”

    梅妍说：“高公公何必假仁假意，要杀要刮随你便。”

    “当年首辅张居正权倾朝野，飞扬跋扈，你爹身为监察御史，不但不上书弹劾，还与他狼狈为奸，参我一本，害得我挨打五十廷杖，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命丧黄泉。想不到张居正会暴亡，树倒猕猴散，当今圣上英明，要除尽他的余党。你爹已被凌迟处死，你，可惜了——”

    高太监阴冷地笑着，淡淡的烛光照着他惨白的脸，像从地狱里偷跑出来的妖魂怨鬼，祸害人间。

    “你想怎么死？”

    “我佛慈悲。”

    “我不是佛，我是太监！来人呢，把这两个丫头吊到院子里的梅树上。”

    梅妍与小红头朝下被吊起来。高太监拿着一把尖刀，先刺穿她们的十指，再划破脖颈上的血管，鲜红的血顺着脸颊和悬垂的头发，一滴一滴流下来。梅妍原本美丽清秀的脸颊，粘满血污，全身极其痛苦地痉挛着，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那种千钧压心的窒息之感。

    高太监奸邪的笑声，随同梅妍血色的长发，在寒冷的风中飘散着。

    几天之后，杜康也被残忍地杀害。妙绝师太偷偷跑回梅花庵，推开门看到吊死在梅树上的两个人，吓得失魂落魄，跌跌绊绊跑下山，再也没有回来过。梅花庵从此荒废，院子里的几株梅树，忧怨郁结，一年一年长着，再没有开过花。

    读完这篇言词凄婉的小说，朱之雀陷入沉思，难道那些失踪的学生是因为读了这篇小说感到好奇而误入梅花庵，像他经历过的一样，被院子里的梅妖鬼怪吸干血液而亡命的吗？老梅树，吸血鬼，梅儿，思想至此他全身紧张得哆嗦不停。

    宿舍里的陈南打趣他道：“你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什么事吧？”

    朱之雀苦笑说：“我撞邪了。”

    “最近学生老出事，你最好小心点。祝你好运。”

    “厄运是逃不掉的。”

    “不要杞人忧天，想点快乐的事。我刚刚下载了美国情色大片角斗士，三部六集，够看一晚上的。”

    “我想看恐怖片，最好是有关吸血鬼的。”

    “我的电脑里只有一部富江，要看吗？”

    “以前看过了。”

    “本来最近这地方就古里古怪的，再看恐怖片晚上还敢出去上自习吗？”

    “无聊而已。”

    “鬼由心生，不信则无。还是我的情爱至上论正确，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要及时行乐，不能空负邵华。”

    朱之雀晚上没有心情看情色大片，早早地睡觉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鲜血淋淋地站在恐怖阴森的旷野里，孤独无依。

    他好几次从恶梦中惊醒。

    五

    第二天上课时，朱之雀发现班里少了韩落磊，他想这小子真是胆大，连系主任的课也敢不来上。韩落磊的女友黄姗姗悄悄地给朱之雀传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落磊昨晚对我说，你委托他查找的事情有了一点眉目，今天特意旷课去十里外一个什么庵了。可是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有一种不祥之感。”

    朱之雀读完纸条，料知韩落磊肯定发现梅儿形迹可疑，就尾随她去了梅花庵。他孤身一人闯进鬼穴，必然凶多吉少。当下朱之雀就趁老师不注意悄然蹓出教室，直奔梅花庵。行至半路，他察觉背后有人跟踪，回头看看却什么也没有，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一想到韩落磊的安危，他顾不得思索其它事情，一个劲的加快脚步往前赶。

    赶到梅花庵，一片死寂，门外墙脚下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一块块没有融化完的积雪，闪烁灰白的颜色，像出殡时用过的粘满污渍的白色孝衣，被撕碎了一片片地扔在那里。

    朱之雀打了个寒噤，他推门而进，只见韩落磊僵直地立在一株老梅树下，脸色惨白，目光凝滞，一副忍受完极度的痛苦而表情麻木的样子。韩落磊脚下的土地呈现一片殷红的颜色，浸渍了大量的鲜血，都是从他身上被吸下来的。朱之雀上前一推，韩落磊跌倒在地，全身冰凉，呼吸已经停止了。朱之雀深感愧疚，潸然泪下。

    天色阴沉了下来，冷风四下里吹着。梅花庵几间破败的房屋，变得像一具具刚刚从地底扒上来的棺木，朽烂不堪，阴森怪异。朱之雀一想起挚友的悲惨之死，怒上心头，气急败坏地冲进庵房里，去寻找吸血的鬼怪。厅堂西南角有一扇小门，关得很紧，他使劲一推，门咣当一声开了，只见里面堆满白花花的东西。他走上前瞧个清楚，立刻毛骨悚然，一个个惨白色的骷髅像砖木一样堆垒在一起，有几个上面的毛皮还没有腐烂干净，看样子刚扔进来不久。

    墙角横着一具干瘪的尸体，白蜡色的皮肤上血管很明显地凸出来，两眼瞪得大大的，可以想见他是被吸干全身的血液后十分痛苦地死去，死不瞑目。朱之雀望着死者的眼神，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忧伤、恐惧而又熟悉的眼神，他认得这个人，计算机系的网络奇才，前段时间突然失踪，杳无音信，没想到会落到如此可悲的下场。

    朱之雀气急败坏地走回院子，发了疯地去攀折梅树上的枝桠，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全身无力。梅儿突然从颓败的房屋里走出来。朱之雀惊恐万分地望着她，还是那张美丽冷艳的脸，目光幽邃诡异，嘴唇殷红，宛若刚刚喝过血一样。

    朱之雀沮丧地说：“我希望这一切悲惨的经历只是一场恶梦。梦醒后，四大皆空。”

    梅儿低下头，沉默无言。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袍，寒风吹得袍裾飘忽不定，像一块长长的遮尸布携裹着一具僵尸四处游走。朱之雀心想他这次在劫难逃，心中的恐惧反而全消，坦然许多。

    朱之雀问：“你又叫墙角一枝梅吧？”

    梅儿道：“你读过那篇小说？”

    “是的。那篇充满诗情画意与悲悯情怀的小说，都是你编造的谎言，你根本不是那位美丽善良含冤死去的梅妍，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吸血鬼。”

    “很多人都是因为读了那篇小说慕名而来，来得最多的就是你们大学的学生，还有几对情侣。”

    “然后你就吸干他们的血。”

    “就像人吃肉鱼，牛羊吃草一样，我因为口渴才喝人的血，无分善恶。”

    “一派胡言。”

    “随你怎么说。因为你长得很像我旧日的情人，一念之间我对你动了情，不愿看你痛苦的样子，所以上次你才能免遭一死。也许这是个错误，你死后化作鬼魂我才可以与你长相伴。”

    “我绝不会爱上一个吸血鬼。”

    “曾经，我也是人。刚刚度过洞房花烛之夜，夫婿就在战火中丧生。我漂泊四方，无处安身，无可奈何地出家当了一名小尼姑。可是还要受命运的拨弄，一个风雨之夕，尼姑庵里闯进一伙强盗，他们把我吊在院中的梅树上，极尽折磨之能事，一点一点放干我的血，让我痛苦地死去，然后埋在树下泥土里。第二天我睁开眼，从泥土中爬出来，发现自己完全变成一副奇怪的样子，而且口渴得厉害，喝再多的水也无济于事，只能吸人血才能止渴。”

    “所以那么多无辜的人，都命丧你手。”

    “我也是无辜的。”

    梅儿走到梅树前，弯腰拾起被折断的枝桠，十分忧伤，道：“梅树同样无辜，何必攀折它们。因为我那浓重的无以排遣的咒怨，附着在它们身上，所以才不开一花。而且梅树已然与我化为一体，可以帮我吸食立于树下的人的血液。”

    朱之雀也捡起一根梅枝，光秃秃的，无花无叶，像一段粘满血污的细长手指，拿在手里让人起鸡皮疙瘩。梅枝下端渗出一滴血，滴在朱之雀身旁韩落磊的尸身上

    六

    蜡烛被吹灭后，韩落磊急忙打开火机，老屋内什么也没有，朱之雀的尸身依然静静地躺在床板上。他看了同窗最后一眼，关上门，匆匆离开。

    走回宿舍，已是午夜时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打开电脑上网。登陆女友黄姗姗的博客，十分钟前刚有一篇文章发上去，他知道女友今晚肯定也同他一样彻夜难眠。

    文章如下：“我不知道如何看待鬼魂的存在。只有那么一次我梦见，一鬼问另一鬼："你是否相信人的存在？"”说出这话的睿智少年，两年之前已经脱离肉身，魂归离恨天。我无缘与他相识，可是他遗留世间的深邃的思索，会在我漫步人生路的时候给我无限启迪。

    今日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我悄悄尾随一个人到了荒废诡异的地方，他在赴一个鬼的约会。我侧身门后，听到了一个鬼与一个人的对话。

    人说：“你为什么杀死我的朋友？他是无辜的。”

    鬼道：“我有个法子可以使他还魂。”

    人问：“快说出来。”

    鬼答：“我愿意把自己千年积累的血精输入他的血管。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用你的血染红这儿每一棵梅树的枝桠。”

    人说：“这样我就流血而亡变成了鬼。”

    鬼说：“这样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做了千年百世的寂寞鬼，咒怨难解，害死无数生人变成野鬼孤魂。唯有你滚烫的血液可以化开我冰冷的情怀。”

    人道：“能救苍生，愿入地狱。”

    韩落磊看完女友的博客，转身走到窗前，凝眸外面的世界。夜深沉，夜色淹没了一切，阴云的罅隙里恍若有点点的星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