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伙伴

    一

    这段时日，在空闲的时候，一直忙着整理以前写过的一些涂鸦文字，算是对过去了的日子里一些思考创作的小结。忽然就翻出一首小诗，大约是八十年代初期，我从东北老家刚刚来到山东祖籍地求学，在乡愁满腹无法排遣的心境下信笔涂写的。诗很稚嫩，字里行间堆积着小学生作文里常见的稚气。但很真情。我想，在写它的时候，肯定有奔突的感情在心底沸腾过。因为，时至中年渐渐看淡尘间世事的我，在夏日炎炎的正午，轻拂着这首小诗，依然有一种难以按捺的情感，将我紧紧地缚住。让我静默良久，沉思良久。

    这首小诗，是为纪念童年时一位早已撒手人寰的伙伴而写的。他在大约十四岁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一夜间硬生生地被夺去了鲜活的生命。六年后的我，坐在千里之遥的鲁地夜幕里，开始了一场萦绕一生的缅怀之旅。今日的缅怀，当是这漫长旅途中一个小小的驿站。甚或这小小驿站里，不经意间被夜风触动了的夜梦的边缘。

    他姓魏，名叫忠波，乳名班儿。不知什么缘故，我们一直嫌他的乳名不好叫，既怪僻又绕口，干脆只叫波儿，好叫又好听。他比我大一岁，而且一直比我高出半头，当然是在他死前的时候。在当时，这样的差距，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因了羡慕他长着尖头顶、一双长腿和一个长颈鹿般高挑的脖子，一个人先是偷偷拿来母亲用的镜子，对了镜子里自己平平的头顶轻叹。因为母亲说过，尖头顶的孩子，长大后肯定是个高个子。然后，再把自己的双脚紧紧拴在苞米楼子上，一个倒悬吊在半空里，想把发育还算正常的身体再扯长些。其实，在刚倒吊了几分钟后，我便后悔莫及。那血脉全都涌向了脑袋，头涨耳鸣，浑身酸痛如肢解了般。想翻身上去，手和腰身又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喊叫的声音也嘶哑了。就这么倒悬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样子。直到有路过的大人发现后，把我从苞米楼子上解救下来，原本红润的脸部已经变成了猪肝的颜色。那次的教训，让我再不敢将心中的耿耿轻易付诸实践，只能暗藏心底。

    记忆中，波儿一直是我们的头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老大或领袖之类，终日率领我辈东游西逛招摇惹事。我们便如小楼罗般忠心耿耿地簇拥着他，跟随他东跑西落。这样的地位和号召力是如何拥有的，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个子高，又胆大敢为，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恐怕与他的家境有关。波儿的父亲是当时拥有五个生产队的大队支书，是一个跺跺脚全村子就闹地震的硬邦邦的厉害角色。或许，幼时的我辈，统统秉承了祖父辈基因中特有的官尊民卑的遗传信息，便一股脑儿地拜服在他的麾下，任之驱使，无怨无悔。这样的解释，世俗得很。但是，除此以外，没有什么更好的答案。毕竟，我们只是一群平凡的山村孩子，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之中会出息一位顶天立地的非凡人物。

    从祖辈错综复杂的谱系牵扯中，我们两家还沾点亲戚关系，我要把波儿的父亲叫舅。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大人们相处的关系很是僵硬，近乎到了世仇家恨的地步。他们永不走动，甚至连句话也不说。走在路上相遇了，各自昂着头，就像对面没有人一样。父母亲暗地里叫他魏狗子。而他的父母更是依仗权势，有事没事地暗算一回，我的父母便没少吃亏。于是，两家的关系愈加恶化起来。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和波儿却一直友善地相处着，感情复杂地一点一滴修复着大人们不断制造出的伤痛和裂痕。直到波儿的离去，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或许在今后更漫长的岁月里，波儿的身影都没有也不会走出我的心地。这是父辈们永远想不通的地方。

    二

    对于波儿的追忆，我无法从头到尾进行有条不紊地叙述。一来，我们相隔的时间太久，很多的记忆早已模糊成一片，理不清头绪；二来，流水帐式的叙述，不仅让写的人厌倦，读的人更是厌烦透顶。我只能粗略记录几个印象颇深的事情。

    那时候的记忆，大多与吃食有关。这或许是六、七十年代那个艰苦岁月里特有的印迹。我们整年累月地与干瘪的肠肚作斗争，整日盘算着尽可能果腹的东西，以缓解这不见天日的营养匮乏。但是，我们仍然坚强地生活着，并快乐地寻找着一切可以引发快乐的源泉。这最好的源泉，就是美味的食物，以及咀嚼并消化这些食物时所带来的快感。

    记忆中，我只去过他家一次，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而且是唯一的一次。他却从未到过我家。这是很无奈也很伤我们感情的事情。我们一直对各自的家庭充满了好奇，却难以满足这好奇心。大人间的隔阂，让我们每次路过对方家门的时候，都会探头探脑地张望一下，再匆匆离去，决不会轻易踏进对方的门槛。这里既有自尊心作祟，更多的是怕被大人遇见，那将是多么尴尬的场面。我们都对各自的大人们充满了敬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敬而远之已经变成了一块心病，随时随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那次去他家，全因了嘴馋的缘故。

    端午节，家家要包粽子、煮鸡蛋吃。我们家没有糯米，包不成粽子。父母亲便给我们兄弟每人煮了俩鸡蛋，就算过节了。转眼之间，俩鸡蛋下了肚，便心满意足地跑去找波儿，一块去上学。远远看见波儿在踢毽子，拙笨的动作，夸张的手势，似在有意招惹着别人的注意。还没跑到跟前，他早已瞥见我，一脚把暗绿色的毽子踢向我，高声叫，接着。我想都没想地一把抓去，却抓到一把湿软粘滑的东西，竟是一个被踢得即将散碎了的粽子。看着手中经年难得一见的美味，慌忙咽下口唾液，故作淡然地说，波儿，你作死，把粽子当毽子踢。波儿咯咯地笑着说，这两天尽让我吃粽子，都吃腻了，还让吃。我又情不自禁地咽下口唾液，有些不舍地把粽子扔掉。波儿问，你是不是也吃腻了。我不能说我家没有包粽子，但又不好撒谎，就把话题岔开，问波儿老师留的作业写完了没有。波儿说，谁撒谎是小狗，你家肯定没包。我笑笑，不再理他。

    第二天好像是星期天，反正都没有去上学。吃完早饭，趁大人不注意，刚偷偷遛出家门的时候，迎头碰见波儿正在我家门前的大街上鬼祟地溜达着。波儿瞥见我，招招手，把我引到僻静的小巷子里，龇牙笑道，你敢到我家么？我也笑，说，你敢领，我就敢去。他说，咱拉钩，谁不敢去谁就是小狗。我想他在愚弄我，就与他拉钩，并且摆出一副只有电影里将军们才会有的大摇大摆的样子，径直来到他家门前。其实，我心里紧张得狠，不时地拿眼瞟波儿，希望他赶快发出善意的坏笑声，以便尽快结束这看似无聊的游戏。波儿却站在门口旁，伸出一只手臂，说，请——我这才知道，他没有跟我开玩笑。但这种在我看来极具危险性的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我问，当真呀？他保持着请的姿势，不说话。我忐忑地问，里面有敌情吗？他挺得意地说，一个敌人也没有，他们要到中午才回来。于是，在他的积极引领下，我终于踏进了他的家门。

    他家与我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三间屋，里面同样堆放着一些日用物品。只是他家的东西要远比我家多些，便显得愈加凌乱。这时，波儿端来一大盆粽子和十多个煮熟的鸡蛋，说，快米西米西的，不吃白不吃，不吃是混蛋。我猜想，波儿引我到他家，肯定是在昨天上学时就预谋好了的。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去抓粽子。刚抓到一个，还没剥开苇叶，就听波儿悄声说鬼子进村了，那粽子又脱手掉到了盆里，脑门儿上顿时冒出层细汗。波儿坏笑着说，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我瞪他一眼，急三火四地享用这散发出股股清香的近乎陌生了的美食。在吃了两三个的样子，波儿又说，鬼子真的进村了。我以为他又在吓唬我，就没理睬。波儿忽地跳上炕，趴到窗台上向外张望，马上又跳回地上，急道，我妈怎么回来了。我也听到了他母亲的说话声，立时心跳加速两腿发软，两只眼睛也似乎向外发散着蓝光。波儿瞪着同样发蓝的眼睛，团团乱转地四处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情急中，他一把推开后窗，说，跳！我便如一块土坷垃般摔倒在后窗外的硬地上。

    他母亲没有进屋，在院子里找了个什么物件，匆匆地走了。惊魂未定的我俩相跟着，一起逃出了他家的屋门，就此狼狈地结束了这唯一的危险拜访。

    此后，我也曾向他发出过邀请，到我家去一次，并且准备好了一堆熟透的洋柿子，也就是西红柿，算是对他那次招待的一次回谢。他似乎对那次的惊吓心有余悸，断然回绝了。还安慰性地搂着我说，你把洋柿子拿出来吃吧。我照办，但也就此阻绝了他踏进我家门槛的脚步。

    三

    也就是那次危险拜访的第二年年初，在冬末初春的时候，我家断顿了。虽然断顿的不止我们一家，但是，谁摊上这种事情都不会好受。这时离公社下发救济粮还有几天日子，而越来越闹腾的肚子却不会让你安稳地等上一天半日。那几天，父母亲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四处打借粮食，却收获甚微，嘴角上急出了几颗水灵灵的燎泡。是的，在那个艰难的日子里，谁家还会有多余的粮食来救济他人呢。

    上学的时候，波儿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惊讶地问，怎跟小瘟鸡似的，也断顿啦？我早上只喝了半碗玉米面糊糊，没有力气搭理他。他转身跑掉了。我以为他生气了。谁知一会儿的工夫，他又跑回来，从书包里摸出一块玉米饼子，说，还热乎呐，快吃，别叫我姐和我弟看见。在父亲偷偷背回一筐冻土豆为止的三两天里，我每天都会享用一块波儿从家里偷出来的玉米面饼子。以至父母亲都犯嘀咕，说家里人一个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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