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见患

    车夫挥鞭催马，驾着轩车出了蓥华街，驶过幢幢大宅毗邻的绮汀路。

    穆鸾将车帘收卷，胳膊搭窗棱，支着歪歪的脑袋，斜着身子，眨着大眼，目光穿过左侧车窗，远远望着车外斜前方的高门阔院，院内倚墙参天，黄粉交错的栾华，吸了吸鼻，刚要感慨心旷神怡，忽见这户大门敞开，众小厮与几个女子，还有一个秀挺的少年，跟着一个大肚肥头的中年男子走出。门前停着一辆镶金嵌宝的华车，后面三辆装饰稍逊，载着几个封好的大箱。

    看架势，是一家之主出行，正与妻妾、儿子道别。果然，门前众人依次唏嘘矫情之后，女子中最妖娆的一个，上前挽住中年男子，来了个娇羞的临别之吻。那画面，愣是让穆鸾打了个颤。

    中年男子与女子耳语几句，又理了理锦缎广袖，冲身后秀挺的少年摆了摆手，朝马车去。

    少年行至马车旁，微微垂首，听着男子耳提面命，恭谨接应。那一身月白长衫，锦带银簪，雅绶佩环，端的是从头至脚的富贵傲然。晴空暖阳之下，风摇云动之时，宛如一棵俊拔的白杨，散着熠熠光彩。

    那中年男子能有这样的儿子，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上辈子积福。

    这样的少年，任谁见了都不免抛上两眼惊羡，嘴里心里少不了几句赞言。

    可穆鸾恰恰相反。当她看清少年五官，一颤刚完，一颤又起，倾身贴近窗口，瞪大了眼仔细瞧，心底惊呼：“燕少旌？”惊罢，又仰头瞅了眼大门悬梁上挂的雕云刻边的黑心楠木匾额，见赫然书着正楷漆字“燕府”，赶忙放下窗帘，眉心拧起，樱唇一撇，挺直的软腰松颓，神态怏怏，明眸微垂，光华转闪，想起从前。

    她认识他，不但认识，还留了把柄给人家。

    际遇当从三月前谈起。

    三月前，时值冬寒，六花初绝，皓满御苑，日光覆雪。

    穆鸾坐在资善堂内，身抵桌案，手支着头，望着窗外的枯枝飞檐悬晶，红酥琼包簇簇，雕栏玉砌流光，心里想的是掷雪球，堆雪人，都比

    太傅正在讲的《元良述》有趣。

    所谓元良，指大贤之士。述，便是一一叙说，从古至今的诸位大贤是如何行大善至德之策对民，如何怀忠贞无私之心侍君。

    穆鸾发现这是太傅最喜欢的书，讲时端的是一副抖擞之貌，滔滔不绝之势，期盼自己之名记入书中之心全在炯炯双目中流露。

    她瞥了眼兴致勃勃的太傅，只觉进耳的歌功之词，还不如听风楼里说书人讲的实在，撇了撇嘴，支在鬓角的手向下移了移，盖住耳朵。

    太傅目光自书中抽离，巡视堂内，见众皇贵子弟听的仔细，十分满意，更加神采飞扬，再由右首二皇子起一一看去，目光落至穆鸾处，兴色一滞，眉心渐渐皱出了褶子。

    在太傅眼中穆鸾是块不可雕的朽木，教训太多恐得罪她爹，所以平日讲业对她的懒散不专从不严格计较，尽力视若无睹。

    可这一次他无法忽略，他深切的感觉到她的动作和神态，是在否定他的信念，嘲笑他的梦想。

    他越看那德性越不顺眼，如同在最爱的美食中看到了恶心的污物一般。一股怒火自胸中燃起，绝不能忍。他脱口的书中词句渐缓，细眼一眯，不重不轻地一拍红木长案，沉声道：“淑仪郡主，方才所讲，闻之何思？”

    众皇贵子弟纷纷向穆鸾看去，多半是看戏的姿态。

    只有韩逸抿薄唇，清秀的眉目浮上一抹担忧。答不出或答不好，并无大碍，不过挨一顿训斥或罚写百遍书句。但他不愿她在众多子弟面前被训，不愿她因此而坏了心情。再洒脱不拘，也不代表喜欢被数落。何况，他观太傅这一次是怀着必惩之心。

    穆鸾被太傅唤的一愣，放下覆着耳朵的手，回头盯着不苟言笑，颜色凛若冰霜的太傅，思不过须臾，平静道：“学生以为大善至德之策切实施行为首要；忠贞无私之心侍君更怀民最好。”

    太傅那浓黑眉梢一挑，手不觉抚上颌下长须微捻，目光中几分惊讶。朽木也能开出花？他反复打量穆鸾，有些疑虑，语调却不似方才的严厉：“不错。”

    众子弟见太傅有了之意，心中扫兴，失望地正了身姿。

    韩逸舒了口气，心神安定，冲穆鸾温柔一笑。穆鸾冲他挤了挤眼，樱唇一勾，转眼唤道：“太傅。”

    太傅顿住执书的书，抬头看她，眉心还留着未展的褶皱。

    穆鸾旋即一脸正色接道：“近日，学生在南街、西巷与城门见到不少流民。他们多数衣衫褴褛、瘦骨如柴；有老弱妇孺捧碗求食，难果腹饥；更有无处安歇者，倚墙颓坐，面黑唇紫，日复一日，奄奄一息。今闻太傅讲《元良述》，忽而想起。太傅知否？”

    流民从东北的新安、坞郖两郡、四县迁徙而来。

    近几年，北瑞频频出兵侵扰祁月边境。夺城、沦陷、收复、对峙，战火连连，又逢天公不仁，东北数郡干旱少雨，粮食欠收。诸多百姓不堪流离失所、惊惧贫困，举家辗转南下，寻无灾郡县以求安饱。祁月国都地处中州大陆中南，雨水丰沛，地饶物丰，流民必然择迁。

    朗朗乾坤，天灾人祸时有，流民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迁则开屋安置，饥则开仓接济，各郡县官吏及时善理即可。但此次流入都城的民众，数以千计，时有两月皆无人问津，犹如弃物废品般游荡，巡城小吏见有接近饿昏病亡者，不施救助而尽驱赶城外，令其自生自灭，以至城郊常闻濒死者哀声，常见孩童围尸泣呼。

    穆鸾提及此事，正是将了太傅一军。

    口口声声《元良述》，心心念念功德簿，却不见城外白骨，生者痛哭。

    太傅听出穆鸾暗喻，心中狠骂：“混帐东西！”面上却是一副悲天悯人之色，话中是一派无辜惊诧之音：“竟有此事？”

    穆鸾点头郑重道：“不如由太傅带堂内众生微服私访一番？顺便学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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