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残灯。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为见深宫放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
贞儿抬头隔着密密扎扎的葡萄叶,看着深蓝色天空中的点点疏星,牛郎织女尚有喜鹊搭桥,相会而自己却……
蓦然间,这墨色的天际,一双明亮的星星闪动着熠熠的银光。那,那多么像于大哥的一双眼睛,温润如玉,却又犹如江河汹涌激荡,漾出莫名的情绪,灼热、惊喜、惆怅而又有一丝悲凉。
微风习习,飘来远处渺渺的歌声:
妆楼上,青瓜玉果,多少呆男痴女。金针暗度,蛛丝密结,便有系人心处。
……
是啊,世上又不知有多少似贞儿这样的痴女儿啊?于大哥是当今圣上的肱骨之臣,又有家室。即使自己愿意,他又如何能看上我这个小小宫女呢?可能是贞儿多情了。即使金针暗度,蛛丝密结,又怎能结住于大哥的心了?‘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啊!
贞儿柔肠百转,一颗清泪挂在腮边恰如梨花带雨,海棠寒露。
一件披风轻轻披在贞儿的肩上,一双温温的纤手握住贞儿的手,伍儿一声柔柔的话语,响在贞儿的耳畔:
“贞儿姐,我们向织女娘娘虔诚拜拜吧,让我们的心愿都可以达成。”
说完,拉着贞儿缓缓地跪下,双手合十,微微闭上了美丽的双眸。
仲夏的风慢慢卷起,犹带来一丝凉意。秋已经悄悄潜入时间的滴漏中,随着秋的脚印慢慢的来临。
已经有一个月未见于大哥了,贞儿不管怎样的望穿秋水,也未见于大哥的身影。怅怅然,百无聊赖地绣着一个香囊打发着时光。脑子中充盈了各种猜测和疑问,不知是不是于大哥又到外地巡视去了,现在的于大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青花缠枝的香炉透出稀薄的香雾,淡淡的散入空中,弥漫出一种清新的香气。贞儿不禁抬头看着变化莫测的烟影,呆呆地定在那里。
“叮咚,”湘妃珠帘上的小铃铛,一声脆响,走进了一身宫装的伍儿和以长高了许多的沂王见浚。伍儿看着忧色重重的贞儿轻轻道:“刚才于大人府上又送来了一些生活用品,问于大人近日可安好,仆人说,于大人已病了将近半个月了。”
贞儿一听头“轰”的一下,手上的绣花针一下子刺入莹白的手指,霎时沁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万贞儿忙甩了甩手,急急地问道:“于大哥病了?重不重?都半个月了,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伍儿看贞儿像热锅蚂蚁一般在屋里团团地转,她轻轻地走过去,拉着贞儿的手,把她按坐在木椅上说:“看你急的。现在于大人如何谁也不知。只是听于府的仆人说于大人不要紧了,你在这儿着急又有何用?”
贞儿点了点头,稍微定一定心绪,缓缓地对伍儿道:“伍儿叫人备车,让浚儿陪我去瞧瞧于大哥吧!”
青布帷窗的轿车驮着贞儿和沂王见浚颠簸在去往于府的路上。听说景帝承位,因于谦保卫京城有功,赐予楼阁巍峨的府邸,但被于谦婉言谢绝。
现在的府邸,仍旧是他当初来京做官时的旧府邸。位于北京城的东区。狭长的幽巷,崎岖不平的石板路,把轿车引進进了小巷深处。
一座北京普通人家的四合院儿,远远看去灰瓦白墙。一棵绿柳依在门边,微风吹来,袅袅柳枝,悠悠飘荡。
轿车停在大门前,贞儿和见浚走上青石台阶,轻轻地敲门。片刻,大门慢慢地打开,迎出一位老者,当问明身份后,忙把贞儿和见浚让入院内。
这是一座独立的三套院连進的四合小宅。正中一道影壁墙,镂刻着松梅竹的花卉,转过壁墙,第一道院的小院里,青砖相砌的甬道蜿蜒伸向大院深处,甬道旁的篱笆墙内二棵枣树枝条葱郁,挂满了青白色的小枣,地上田梗齐齐种植着各式的蔬菜,碧绿茵茵。二進院,院中有三进房间。正房的两侧配有厢房,青砖到顶,朱漆门窗。院中的一角,一片篁篁的青竹,在清风中沙沙作响给这宁静的小院平添了几分优雅。
贞儿和见浚环顾着院中的寂静,真不相信这就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府邸。
这时,一袭简约的蓝色服饰,大约四十多岁的夫人,从侧门迎了出来。贞儿抬眼望去,来人并不算美,但眉目间的温润柔和,如缓缓流动的秋水,让人不自主的心动。
那位引路老者忙向贞儿介绍:“这就是夫人。”
贞儿听到“夫人”二字,心轻轻地一扭,微微地痛了一下。固然,她已知于大哥早有妻室,然而,现在骤然相见,乃在心中泛出一阵阵说不出来的酸意。她知道这完全是自己不该有的,忙掩饰住自己的波动的心绪。在夫人给沂王见浚见礼后,忙上前给夫人敛衽施礼:“小女子万贞儿,拜见夫人,承谢夫人对沂王府的关照。”
夫人含着温婉的笑,扶起贞儿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听老爷常常提起姑娘赞赏不已。只道姑娘,聪慧能干,没想到还是一个如天人般秀美的女子。”
贞儿羞涩一笑:“谢夫人夸赞,沂王和贞儿有今天,全靠于大人和夫人的看顾。听说于大人身体不愈,不知如何了?”
夫人眉目和蔼的拉着贞儿的手:“老爷好多了,烦王家千岁和姑娘前来看望。请客厅稍坐,让下人去通报老爷!”
贞儿轻轻摇了摇头。那妇人一看微微一笑说:“那就烦请王家千岁和姑娘跟我来吧!”
走进正房的书房,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个简单的家什,除了书还是书。书房的墙上并排悬挂着,刀、剑和弓箭。窗下一个木榻上四面堆满了奏折,于谦静静的躺在奏折包围的空间沉沉睡着。
贞儿慢慢放轻了脚步来到了榻前。阳光浅薄如纱,朦朦地照在他憔悴支离的容颜,沉沉呼吸与轻蹙的眉头,像一个硕大的磨盘沉沉地滚过贞儿的心扉。贞儿不禁伸出手想抚平他眉头中间大大的“川”字,然而,在犹豫间还是悄悄地把手缩回宽大的衣袖中。
她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是极力压住自己那缕牵挂的忐忑不安心绪。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片刻后,默默地退出书房。有风吹来穿过了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西斜的阳光,疏疏落落印在地上留下了几根斑驳的影子。
贞儿和见浚坐在轿车上,车轮滚动间离那栋普通的院落越来越远。贞儿撩起青布帘,看着眼前一户一户依次而过的门院。长叹一声:“能过一个普通人家宁和的生活,也是—种幸福。”
是夜,沂王府内室的蜡烛虚黄,暗红,静静跳跃在寂静的空气中,似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绣帘一动,伍儿手里拿着一件内衣走进内室,看了看早已沉睡的见浚,走到贞儿的对面,缓缓地坐下,她拔下头上的银簪,挑下一截黑色灯芯的灰烬,昏暗的火苗一下子就窜高了寸长,昏暗的屋子顿时明亮了许多。伍儿看着仍坐在那儿低头刺绣的贞儿,温温一笑道:
“刚才听浚儿说,于大哥家十分清贫。没想到一个名贯朝堂的一品大员,住着那样的一个院子,过得又是那样的生活,还时时记挂着咱们。”
贞儿仍低着头,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正人先正己。于大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你回来为什么神色愀然,难道是于大哥的身体不愈。”
贞儿螓首微低,神色泱泱长出一口气道:“我今天见到夫人了。”
“夫人”,伍儿微微一动,已贞儿明白了神情黯淡之意,常挂在嘴边上那温婉的笑容稍稍浅了一些:“于大哥已年近五旬,有妻子是正常之事。贞儿姐,如果你真心爱于大哥,也必须要去接受这个事实。”
贞儿涩涩地说:“于大哥的一切,我都能接受。只是骤然相见,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那,夫人还好相与?”伍儿不放心地问。
贞儿凝神想了片刻:“夫人倒是温婉轻柔,看样子倒是一个好相与之人”
伍儿听了长舒一口气道:“罢!罢!罢!于大哥对你也算是情深意笃,夫人又是一个和顺,好相与之人,贞儿姐,如果你将来进了于家,也会过得好些。”
贞儿羞不自胜:“伍儿又开始说胡话了,贞儿姐可真是生气了,”
伍儿看着转嗔为喜,羞晕彩霞的贞儿,羡慕之心渐渐代之以苍凉,她看着满眼飘忽的烛光,娓娓说道:“按常规,内宫女官可以出宫,但出宫的她们,哪个不是繁华落尽,红颜凋零。出得宫去,或觅个男人随便嫁了,而又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良人;或固守爹娘,蹉跎一生,老年悲苦,无人问津;或青丝落尽,独守青灯黄卷,也可谓是善终了。贞儿姐,宫人又有几个如你?”说到此,伍儿略显苍白的脸恰如入秋的凉月,清冷如霜。
贞儿望着窗外如漆的夜色,长叹一声:“宫人的命,都由不得自己呀!谁又可知将来如何?”